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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进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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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京城来人了!”
丫头满面春风地跑进来,扯着嗓子嚎。
慕延之抬手捏眉心,感觉耳朵嗡嗡作响。
西北的天深远广阔,只要不起风,就是一碧如洗的湛蓝。这里昼夜温差大,入夜要烧地龙,裹紧大棉被,等到日头一出暖阳一晒,稍微动一动,背上的薄汗能濡湿里衣。
清晨难得无风无云,慕延之刚刚在贵妃椅躺下,暖阳拂面惬意不到半刻,就被这一嗓子喊得太阳穴直跳突。
“侯爷,京城来圣旨了。”丫头在椅子旁蹲下,嘴角快扯到了后脑勺,“我们要去京城了。”
一旁的侍卫也悄悄扬起嘴角,拿眼去瞧自家侯爷的反应。
侍卫名唤飞云,是慕延之的贴身侍卫,打小就跟着小侯爷在侯府里狼狈为奸,上房揭瓦,待再大一些便随小侯爷一道被拎进军营,从此便混迹在行伍间,跟着老侯爷打沙匪,退北蛮。
那咋咋呼呼的丫头则是侯爷夫人的侍女紫樱,从小养在温婉的侯爷夫人身边,半分没有学到高门贵女的仪态,反而整日里的上蹿下跳,舞刀弄枪。夫人也乐见这丫头天真烂漫,并不压抑她的天性,半是宠溺半是纵容的,以至于后来那丫头甚至女扮男装混进军营,还随军打过几次仗。
慕延之睁开眼,看着这两人满脸的期待,突然有些走神。
恍惚中,那些泛黄的旧事渐渐鲜明起来。
上一次进京,还是老侯爷过身的时候。
老侯爷一生戎马倥偬,身上伤病无数,临终了交代小延之将自己的骨灰撒在边关。
毕竟是守了大半辈子的西北啊。
十二岁的少年带着已故侯爷的牌位,棺椁里是定远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铠甲,就这样一路扶灵进京。
西北军在老侯爷手中达到鼎盛,驻守时边关固若金汤,出战时如神兵出鞘,所向披靡。
那时的北蛮一统,沙漠草原十几个部落挑选出最强壮的勇士,组成浩浩荡荡的骑兵向边境袭来,远远都能听到马蹄踏地的轰隆声。
当时的北蛮首领哈纳达有勇有谋,老侯爷与之迂回交锋,那场仗断断续续从深秋打到初夏,最终艰难地将哈纳达斩杀于阵前。
失去首领的北蛮数部已是一盘散沙,只需最后一击便可永绝后患。
然而老侯爷常年殚精竭虑,虚耗亏空,两军交战数月更是一举将身体彻底拖垮,最终旧伤复发,一病不起,到底也没能踏平北蛮,只能含恨而终。
临终前他代交夫人将自己的骨灰洒在西北,就这样看着边关,看着自己的后人,看着大周的军士带着自己的遗志,驱除北蛮,守卫边疆。
定远侯一生尽数奉献给了西北,忠勇无双,皇帝追封其为护国公,配享太庙,为百姓所传颂敬仰。
护国公独子慕延之袭承侯爵,成为新的定远侯,继承了先父镇守边疆的遗志。
皇帝坐在金銮殿上,将护国公不遗余力地褒奖一番,言语间又对小定远侯寄予厚望。
就在众人以为皇帝要下旨增兵加粮,一举踏平北蛮时,皇帝话锋一转,告诉众人自己又得了一位皇子。
殿中众臣面面相觑,立马回神齐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毕竟大皇子早夭,三皇子孱弱,皇嗣凋零得只剩一个二皇子。如今喜得四皇子,也难怪皇帝如此欢欣。
小延之内心却隐隐不安。
果不其然,皇帝因喜得四皇子而大赦天下,减免赋税,然北蛮人首领已除,不足为虑,故而精兵简政,一口气把二十万西北军拦腰一斩成十万,美其名曰边关当以和为贵。
朝中众臣没人敢在皇帝喜得龙子的当头上触怒龙颜,况且定远侯的西北军已是战功赫赫,荣已登顶,如今战事停摆,便只剩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了。
此刻削弱西北定远侯的兵权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十万兵马,拉长线守边关是绰绰有余,若想腾出手深入北蛮腹地作战,则是捉襟见肘了。
小延之默默松开紧握的双手,跪下磕头谢恩,接着不发一言,转身出了大殿。
这一走像捅了个马蜂窝,朝臣轰一声纷纷窃窃私语,有言官甚至出声斥责。
皇帝倒意外地宽厚,安抚道: “定远侯年纪尚小,初次上朝,又是新丧,礼数不周也无妨。”
众臣闻言,又是山呼:“皇上仁慈!”
小侯爷当日便离开京城回了西北,同年秋,护国公夫人积思成疾,追随护国公去了。
慕延之轻叹一口气,转头问:“可有说因何召我入京?”
紫樱正与飞云咬耳朵,两人正聊得眉飞色舞,闻言反手推开飞云,若无其事地说道:“说是请侯爷进京参加四皇子的冠礼。”
冠礼?慕延之皱眉,上次进京皇帝说喜得龙子,如今距离护国公故去不过十二年,这么急着大肆操办四皇子的冠礼,想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慕延之看向飞云,飞云快手抚平被推乱的衣襟,正色道:“据京中传来的消息,皇上有意在四皇子及冠时为其封王,而且属意其当储君。”
果不其然。
慕延之冷哼一声, “难得皇帝还惦记着我西北这十万残军,这是要我过去给四皇子撑腰呢。”
紫樱撇撇嘴, “那侯爷是不想去么?”她暗自扼腕长叹,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西北,到京城去看看呢!
“这是圣旨,由不得我想与不想,”慕延之在贵妃椅上躺平,枕着双手闭眼说道, “眼下就算沙匪要屠城,我也非走不可了,收拾东西吧。”
紫樱喜上眉梢,斜眼冲飞云使眼色。
飞云故作镇定,转身去找管家打点行装,笑意却一点点浮上了嘴角。终于可以离开西北,到京城看看了!
……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走出来一个白净书生。
天朦朦亮,屋瓦上还覆着薄霜。街口卖早点的小摊支开板凳桌子,炉子上烧开的锅冒着腾腾白雾。
“早啊徐大人,进宫呐?”摊主热情地问候。
徐子瑜冲摊主颔首微笑,步履不停地往宫门走。
不知哪户人家的桃树长势喜人,枝条攀过墙头直往大街上捅。突然停下只翠鸟,在枝头一跃一跳,粉色的花瓣簌簌飞落,沾在来人的乌纱帽上,落在他略显单薄的肩头,又跟随着他青色的官袍不断翻飞。
摊主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搓着手感叹道: “就跟那画上的一样啊……”
翰林院内。
“徐大人!”徐子瑜刚落座,一旁的刘学士笑盈盈地凑过来, “听说了么,皇上要给四皇子封王了。”
侍女上前奉茶,简单几个动作里也能抽空偷偷瞧一眼徐子瑜,盈盈欠身退下后,三两人凑在一块儿,远远地望着堂上人窃窃私语。
“刘大人,天家之事不可妄议,”徐子瑜拿起盖碗, “三思而后言呐……”
刘学士四下一瞥,见院内同僚都在嘘寒问暖闲话家常,便不甚在意地说:“咱们这就是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之所,本就极近圣听,不闲聊这些,难不成学前朝议论国事么?那也忒无趣了些……”
徐子瑜含笑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水。
“知道么,”刘学士自顾自的滔滔不绝, “据说皇上大办四皇子冠礼,不仅仅是想在那日给四皇子封王,很有可能会立其为储君!”
见徐子瑜意趣阑珊,刘学士又追加猛料,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你去年才来的,不晓得一些陈年旧事,当初皇上昭告天下说喜得四皇子,那还是在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这么小便要给四皇子办冠礼?
刘学士见徐子瑜面露疑色,便摸了摸下巴短短的山羊胡,稍显得意地说道:“那时护国公战后病逝,小侯爷扶灵进京,皇上为了削西北侯府兵权,愣是借喜得四子之名,将那二十万西北军砍剩十万,当时的小侯爷面色铁青,转身就回了西北。照这日子算起来,定远侯已经十二年未入京了。皇上为了四皇子,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从天而降的四皇子,乃是宫婢所生。至于何日何时皇帝宠幸了这名宫婢,她又在哪里诞下的皇子,宫中无人知晓,更无人敢问,甚至无人见过这四皇子的生母。
皇后娘娘自大皇子早夭后便再无所出,四皇子就这样入了昭华殿,养在皇后身边。皇后视如己出,皇子的吃穿用度,琴棋书画的老师,样样都是顶好的,连皇上也格外喜爱这小儿子,赐名璟玟。
后面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徐子瑜看着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刘学士,不由得一笑。翰林院向来是储望之所,呆个三年五载,再外放当个地方官员,政绩突出的,还能回朝成为皇上倚重的大臣。
这刘学士妥妥的翰林院“泰斗”,起草了十几年的诏书,修整过的书册不计其数,愣是没一点长进,功夫都用到八卦扯皮上了。
“哎,你别笑啊!”刘学士居然还不依不饶了, “皇上特意下旨令定远侯进京观礼,诏书是由我起草的,圣意笃笃,他铁定得来!这定远侯一来,触景生情,无异于重揭旧日的伤疤,说不定还能看场好戏!”
越说越不着调了,堂堂翰林学士整日里不是八卦就是等着看戏,徐子瑜掐掐眉心,赶紧打岔道:“有无好戏看那都是后话了,先前上头交代下来的编修礼制全书,想来也是时日无多了,刘大人可修完了?”
刘学士闻言立马一拍大腿,“哎呀,还差好几章呢!差点给忘了呀!有劳徐大人提醒,这就告辞了!”说完转身扎入书堆。
徐子瑜翻弄手中的书册,无奈一笑。无意间竟也忍不住回味方才刘学士所言。
皇帝立储是大事,自古夺嫡都会掀起满朝风雨。如今皇帝膝下有三子,魏王璟玮,楚王璟琼,和即将封王的璟玟。
三皇子璟琼自幼身体羸弱,缠绵病榻,早早的便在京城立府静养,极少临朝议事,无实权在握,已无夺嫡的可能。
二皇子璟玮身份尊贵,其母钟贵妃为内阁辅臣钟黎之女,钟妃的胞兄乃吏部侍郎,而魏王与那禁军统领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更遑论其他或多或少与钟氏牵扯不清的官员。
魏王一党,权势之大,覆盖之广,有此强大后盾,魏王就算是个草包,也是角逐这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偏偏人家口含金汤勺,却毫无纨绔之态,学习之用功,处事之严谨,愣是让皇帝虽忌惮他外戚权势滔天,却也挑不出他一点错处能趁机敲打。
而四皇子璟玟出身令人诟病,虽倚仗着皇后,却无奈皇后娘家乃是文官清流,在朝中耍耍嘴皮子还可以,若要“动起手”,便是一群弱鸡,如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四皇子要入主东宫,还得有兵权相助啊!
自西北消停了这十二年,皇帝越发重文轻武,精兵简政到极致。放眼整个大周,手中握有实在兵权的,只有西北定远侯了。
怪不得十二年前小侯爷甩脸走人,十二年后皇上还能拉下脸请定远侯进京观礼。用不着的时候巴不得远远躲开老死不相往来,有大用时什么脸皮身段都能抛诸脑后,冰释前嫌君臣和睦的戏码信手拈来。
关键是,皇帝肯演,定远侯肯配合么?从十二年前小侯爷的潇洒事迹来看,似乎并不是好相与的主啊!
无论如何,这确实是出不可多得的好戏。
徐子瑜不由得自嘲,看来八卦果真会传染。他轻叹一声,将茶一饮而尽,缓缓翻过手下的书页。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更,请集美们多多支持关照哦!
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