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几个女孩》梅孜晗

4、第一篇 娜

　　她叫什么娜来着？因为时间太久了，连她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她是我小学一二年级时候的同桌，那时我们都才六、七岁吧。
　　只记得她枯散的长发、苍白的脸庞、尖削的下巴、身材瘦小、柔弱极了的样子！
　　在活泼好动的我们之间，她是个异常安静的女孩儿，任我们在她的周围喊叫打闹，好像怎样都影响不了她的学习，顶多就是微笑的看着，即使有摔跤的同学扑倒了她的桌子，她也是先担心地看看同学有没有事，再扶起桌子，捡起书本坐下，又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真的是静若处子。
　　她的微笑也很淡很淡，好象心里有什么情绪最多只能反映到眼睛上，如果不仔细看她的眼睛，就根本不会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只是“淡”并不是“冷”，在班里她是个众人皆知的好心肠。她对谁都好，不管别人对她怎么样。她太悲天悯物，一次一个男同学逮到了一只闯进屋里飞不出去的麻雀，她求他把麻雀放了，男同学说：“凭什么？我才不呢！”她就无奈的要掉泪。最后我们还是把麻雀放了，因为童心吧，但同学们都把她的善良误解成了懦弱。
　　表面上她真的很“弱”。她对谁说话都柔声细气的，生怕触犯了谁。就是跟同桌的我说话也极其得小心和客气：“我用你脚底下的砖磨磨铅笔好吗？”我有时对她的这种“低声下气”又生怜又生气！有时我就故意地刁难她：当她的胳膊不小心越过我在桌面上画的“三八线”时，我就用手掌砍她，用笔尖扎她，她忍着疼还对我说对不起，往桌子的一侧挪了又挪，我还嫌不够，变本加厉地把“三八线”往她那边画了又画、侵略了再侵略，但她始终都不像别的同学为了自己能多争点地方而口吐脏言甚至大打出手。我把她都快挤出桌面了，她仍旧一句话不说，不得已就手捧着书，哪怕整个人都移到过道上，她就这样对我无限度的退缩和忍让。我自己占着宽大、空旷的桌面，却感觉不到一点胜利和收获的快乐！
　　我抹掉“三八线”让她回来，她感激地说“谢谢”，但仍然自觉地把自己的身子控制在桌子的小半边儿，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恶！
　　冬天我们赶到学校上早自习的时候天还黑着，老师让我们自带蜡烛。为了节省蜡烛，也为了取暖，我们前后左右桌的同学尽可能地挤在一张桌子上看书。大家好像也很喜欢这种身体和身体触碰挤压的感觉——很暖和，特别是心里，有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亲近、温暖、激动还有喜悦！
　　我再没有跟她画过“三八线”！
　　但这样让我们比以前更觉得友好、轻松和开心，以及更多了些对对方的体贴和关心。
　　当我被老师训斥后沮丧伤心时，她会安慰和鼓励我；当有同学对她厉声厉色时，我会迎上去帮她说话；当下起雨我没带雨具时，她就撑伞先把我送回家；当她家里有事隔三差五的请假，回来后我会耐心地给她补课……
　　春天的阳光都照得浑身发痒了，我见她头上还戴着冬天那顶毛线帽子，我又好奇又好气：“你不热啊！”一边嚷着，一边就把帽子从她头上一把拽下来。没想到她“呀”了一声，突然用从来没有过的反应和速度把帽子从我手中抢去，惊慌失措地又戴在头上。但还是晚了，我看到她原先那一头的长发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头顶！更严重的是，许多同学都看到了，全都哄笑起来，我们谁都没见过一个女孩变成这个样子。他们压抑不住惊异、调皮的心，兴奋地拍着桌子，指着她的头狂喊尖叫着，她趴在桌子上埋头就哭，而我愣在那儿完全不知所措，一时变傻了！
　　第二天，她又不来上课了！我知道我犯了错，都准备好了向她道歉，可她一直不来，并且，她再也没有来过，因为过了几天我们大家都听说她得病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对生命的理解感到复杂和困惑：一个离我这么近，甚至就在我身边的本来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这么没了？莫名其妙！
　　大家都想起她的好来，她真的是个好女孩，她那么好，以至于我们都跟她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走的吧！
　　此后，她也渐渐地被我们遗忘在记忆里……
　　就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
　　如果我没有一段经历的话，或许再也不会想起她。
　　两年前的一天，一场疾病在我身上突如其来，险些把我撕个粉碎！那时家中又发生了一些事，加上我在人生路上又面临着一次重大转折，种种苦恼接踵而来，使我猝不及防！我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看得见第二天的太阳！但我又实不甘心就此放弃，把不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生命拱手让给未知之神。我坚持、我忍耐、我抵抗、我斗争！身边的人竟然没有发觉正在遭受病痛的我有什么不同！我更多的时候是在一边看着战友嬉笑打闹，却没有了力气参与到他们中间：他们还是他们，我却不再是原来的我！我就这样静静地呆着，静静地望着，很羡慕的样子。以前我常开朋友们的玩笑说：“我特别喜欢一个人病了的时候，因为他就可以不用再上班，什么都不用干，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周围的人也会对他特别的好，就算是以前跟他有仇的人，这时也会真诚地来看望和祝福他。还有，当一个人病了的时候，他会变得特别的乖！”是的，现在我很乖，乖得都快死了！现在我开始极力反对这句话，因为我极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躺在床上，不喜欢什么都不能干！不生病的时候怎么能知道生病时的痛苦呢？我经常在想：我是不是随时都会离开？永远的离开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我真的离他们而去，在我走后，他们会怎样看我？怎样说我？又会怎样想我呢？
　　我好想为自己的灵魂找一个安然的归宿！而我的灵魂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名誉，就是别人对我的印象、对我的评价、对我的口碑！而这一切，其实，又都是我给别人的！
　　我很乐意帮别人做些什么，凡是别人开口的，凡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义不容辞！
　　还好，上帝怜悯了我些时间，多给我了一天，又多给我了一天！……
　　朋友们都说我是大好人！我好象真的对谁都好，看到他们面露感激的微笑，我心里的感觉真的胜过吃任何药！
　　退伍前的最后一块黑板报是我出的：上面只有一棵大树、两句话。大树是用广告色画的，树周围大大小小的落叶就是我从营院中一片一片捡回来贴上去的真树叶：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这两句话也是我的真实心境：“老兵说：当树上的叶子快落光的时候，我们也该走了。我在想：我要留下什么，又能带走什么？……”例来我出的板报会引来战友们的围观，他们用手指触摸着，赞叹着：“哇，我还以为这是用电脑制作的！” 看到他们都站在板报前合影留念，我很开心，就觉得好像我也留在了他们身边！
　　退伍后，我休养在家中，生活完全由母亲照料。我问母亲：“要是我不能出门上班挣钱了该怎么办啊？”母亲毫不犹豫地说：“我养你！你是我养大的，我还可以一直把你养到我不能养你为止！”我使劲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伟大的母亲！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只有她在我身边陪着！看着她操劳和苍老的身影，我心里内疚的翻江倒海般难受！
　　我要撑下去！我必须要撑下去！父母为我辛苦了一辈子，我应该要让他们得到幸福！我必须要让他们得到幸福！
　　父亲也从外面的厂子回来带着我去看各地有名的老中医，无论跑多么远！他们都说：“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石家庄不行，咱们就去北京！”
　　在家和住院的这段时间，我时常会感到特别孤独、特别寂寞，也特别想念一些朋友。这世界上，除了疾病最能令人痛苦之外，就是孤独和寂寞最能令人痛苦了！
　　我发短信或打电话问候一些朋友，收到他们的信息时我就会很开心，听到他们的声音时就好像给自己注入了一种力量！原来朋友的关怀是那么的重要！
　　令我最感动的是一个团里的战友最先问到了我的病房，捧着鲜花来看我！后面又陆陆续续的有朋友过来探望。当他们站在我的面前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但更多的是告诉自己：要感恩！以后一定要感恩！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总之，那段不堪回首的黑暗时光已经过去，现在我还活着，这我已经很知足了！我现在只想加倍地做事、加倍地补偿、加倍地努力、加倍地报恩！
　　说了自己这么多，好象还并没有和娜扯上关系，其实，在我生病的这段时间里，我何止是一次、两次地想起她，我就觉得我简直跟她成了一个世界里的人！
　　我也会有气若游丝的时候，没有底气大声说话，没有精力跟人争斗，虚弱无力的还不如一个女孩子！朋友们当然会对我的软弱好欺毫不留情地进行指责和批判！我没有向他们解释说：其实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候变得脆弱不堪。他们说的话是对的，我也想重拾起丢失了的自己！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用心的努力，我一步步走向了更坚强、更刚毅、更稳重、更洒脱的一面，我还会变得更阳光、更爽朗、更雄壮、更果断一些，我要担负起一个成熟男人应该担负起的所有责任！
　　只是，在我的心底时常会有一根柔软的弦被触动，一根爱和感恩的弦：“把身边的每个人都当成唯一拥有的人来爱，把当下的每一天都当作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来过”！
　　我学会了珍爱，珍爱生命、珍爱恩情！
　　我还想说的是：“当你看到一个人变得对谁都非常得好时，要么，他的生命已不长了，要么，他已从死亡中获得了重生，他在用恩爱之光温暖别人，这样他的灵魂也会收获到爱的安宁和喜悦！”
　　——或许，我们现在就可以对身边的人更好一些，并不用非等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