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走水 ...
-
是火光。
浓烟滚滚被风吹得四处逃蹿,火光在着烟雾里淌着,叫喊声渐起。走水了。
“走水了?我爹还在里面。”方潋提起裙摆,慌里慌张连跨两级台阶,跑了起来。
“怎会突然走水?冲着皇上去的?”江筠这才站定回神,心中闪过无数疑问,眼下最担心的是皇上和太子的安危,他们若是在灵弥寺有什么三长两短,顾衡住在这里必然会受牵连,朝里只怕也要乱。他箭步跃起就往下面冲,顾不上别的。
顾衡手里还拿着一套茶具。若是跑起来,茶具定要碰碎,旁的碎了也就碎了。这套茶具是江筠当时去扬州办差时淘来的,不知是个什么材质,冬日触手生温,炎夏清凉驱热,江筠见了很是喜欢,所以当即买下,命人马不停蹄送到苍鸣山。
顾衡把篮子平稳地放在路边一处平地上,才疾步离去,这段下坡路他跑得如同出弓之箭,叫人一展颜就看不见他的身影。
“太子在何处?陛下呢?”江筠见灵弥寺右侧神殿火势凶猛,殿外的侍卫一波又一波浪似地往里扑,焦香四溢,直直往他鼻子里钻。
一侍卫捂着鼻子大喘气说:“皇上和太子进殿上香,突然就走水了,火势太猛,现下还在里面。阳古大人带着弟兄们冲进去了。”
那火吞了半座殿,江筠说着就要往里冲,腿还未进殿,人就猛地被一阵蛮力拉得往后跌,倒进了左右两边侍卫的搀扶里。顾衡抓起旁边侍卫欲泼的水桶往自己身上一浇,边冲边伸手披上湿被褥。
江筠敏捷伸手,还是扑了个空。他不顾左右阻拦,再次没入火海。横木不断倒在他身前,烟味呛得他直咳嗽,他不敢用力呼吸,唯恐烟火借着力蹿到他的身体里。
他急了起来,声若洪钟地吼着:“顾衡!你给我回来!”
触目所及赤红一片,如龙之火吞吐着,他一面担心顾衡,一面绕开横梁倒木找寻陈旭和皇上。
“顾衡!皇上!陈旭!”浓烟灌了满鼻,江筠几乎怀疑那烟要从自己的眼里灌入了,眼睛被辣得生疼。他只觉得自己犯了心悸,骤然间天地旋转,太难受了。
这光,这雾,与儿时江府走水的画面骤然重叠,激得他反胃想吐。他勉强撑着躲开火势猛烈处,撞着继续往殿深处走。其间有几个被火困住的禁卫军哀嚎着。
这记忆太清晰了。那时他才六岁半,有一日因为偷懒,被师父罚在房里闭门思过,还把门从外面锁上了。可不知怎的他不小心打翻了火盆,窗户没关紧,风一刮顿时便起了大火。那时窗户对他来说太高了,他爬不上去,只好拼命拍门撞门。
这种室内起火,求生无路的感觉对一个幼童来说,太无望了。幸好师父及时发现,劈了门将他救了出来。那次险些伤了肺,高烧连日不退,师父和父亲连番守着他,也是从那以后,江寒泉勒令府中必须时刻有人巡查。
“阿筠,我们在这儿!”陈旭和皇上躲在佛像侧后角,陈旭的外裳被烧烂了一片,被他自己一把拽下了。江筠勉力睁开眼,才看见顾衡正蹲着,像是要背起皇上。果然,顾衡背着皇上,脸熏得红一片黑一片,他们三人裹在湿被襦下,小山似地往外溜。
顾衡背着老态龙钟的皇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筠,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江筠没听清,只能看见他双目眦裂,似是已经勃然生怒。可江筠什么也听不见,连方才火烧横木的噼啪声也在耳边消失了。他只觉得耳畔,或者说身体里更深的某一处正在轰鸣,震得他捂住了耳朵。顾衡不停地冲他喊着,他努力摆头,却什么也没听见。
他双目昏眩,仰视着顾衡,那一身玄灰又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捕过的小水蛇。冰冰凉凉的,在这炙烤的火中显得尤为让人想亲近。
顾衡义无反顾地往他身边跑,连同三人小山一起向他奔来。江筠不理解他眼底的赤红,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他以猎豹扑食之速背着身上人扑来。
在江筠头顶的神像砸落的前一瞬,顾衡抓住了他的手臂,如同一个精妙的捕兽器完美地贴合着将他钳住,奋力向外拖。
“嘭!”神像在火中落地,砸出一朵火红菩提,巨响贯彻灵弥寺。
身旁的侍卫为他们踏出了一条路。顾衡拖着江筠的手不敢放,一直到完全出了侧殿,侍卫冲上来扶江筠,才把他的手指掰开了。
松开手时,顾衡的五指已经发白僵硬了,不受控地剧烈抖动。他单膝跪地将皇上放下,陈旭顾不上仪态,搀着皇上一阵忙乱。
顾衡道:“陛下受惊了,请陛下和太子移驾后院休息,着太医前来诊治。”他的余光一直没离开瘫在地上的江筠。
皇上红着眼,一双爬满青筋和皱纹的手被太子握着,凶猛火光映得他眸如火炬,他声有颤怯,说:“风携香烛,大火吞庙,朕做了什么,令上苍降如此不详之兆啊!”
方才被拦在殿外的几位大臣前呼后拥,连声宽慰道:“皇上多虑了。”众人围着皇上,往后院去了。
顾衡即刻转身,将江筠扶靠在自己腿上,见他症状不对,急声问:“你是不是怕火?寄轩,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江筠陷在耳鸣声中,忍着胃酸,有气无力地安慰着顾衡:“你别怕,阿衡,我没事……”
顾衡实在后怕得厉害,现下见他说话还算正常,抖着手口不择言地斥道:“江筠,想作死就滚远点,别到我面前。下次再不要命地往火里冲,我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左右把江筠扶上了平架,他闷哼一声,抓着顾衡颤抖的手,说:“你这力气,我还以为你把我拖了十丈远,背后疼得厉害……你别生气……”
顾衡的五指已经失去了知觉,连同左臂一起,像是脱离了他的身体一般,他感知不到疼痛。只觉得后怕。方才江筠捂着头失神站在摇摇欲坠的神像下,似中了诅咒一般失去了平日的反应。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快泣血了,可江筠就是听不见他的呼唤。他只消再晚两步,那神像砸起的菩提火花里,便会有江筠的头颅和他的血。
顾衡不敢再想,他站在原地,一双眼熏得蜡黄发黑,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缩在人堆里的鬼祟男子,那正是一个眉间有痣的小厮。
墨瞳的注视成了一把无形之弓,对准了那个小厮,倘若眼神可以幻化实物,此刻顾衡眼里飞出的箭,当是沾满蛇毒,一击毙命的夺魂箭。
那小厮突然撞上顾衡的目光,猛地往后躲入人群。小厮穿过灭火的侍卫,神色张皇地后退,逃到寺庙后时,他一路倒着走观察四周,被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疾羽没等他开口求饶,就用刀背劈晕了他。动作决绝,冲身后走过来的顾衡一点头,将他拽到了顾衡面前。
“你的手?”疾羽看见顾衡抖着手腕,左臂姿态扭曲,一看就知道至少是脱臼了。顾衡却抬起右手制止了他。
那嗓音充满了压抑,说:“交给禁军总教头,剩下的不用我教你。”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灵弥寺平日少有外客,此刻皇上和太子被安排到顾衡的房里。太子无碍,只是呛了几口烟,皇上本一直有头疾,此番受惊之后又摔了一跤,竟咯出几口血来。太医诊断后立即开了药,在灵弥寺药房寻了药材熬上了。顾衡赶来时,江筠还躺在慧空房里。
江筠见到顾衡回来,心里踏实了不少,他坐起来半靠在床头,道:“方才在火场里丢了魂,你喊了什么,我没听着,是不是吓到你了?”
“耳朵捂得那么紧,能听见才是怪事。”顾衡现下情绪平复不少,为了不让江筠知道自己担心,只好生硬地打趣道。
“啊。古有范氏掩耳盗铃,今有我江筠掩耳套美人儿。”江筠咧嘴逗他,不过,顾衡长大以后的确称得上是个美人。还是个长居深山的可斗婵娟,可平火海的冰美人。就是这个脾气时好时坏,让人有些吃不消。
“什么美人?火里滚一遭,熏着脑袋了?”顾衡被他这一通打量,浑身不舒服。正准备抬手给他倒杯水,冷不防一阵痛,让他咬紧了牙。
“怎么了?”江筠这才看见顾衡的手抖得厉害。先前以为他也被火吓着了,可是顾衡打小滚在刀枪火海间,也不像江筠对火有心理阴影,怎么可能被区区一场火给吓成这样。
“他方才是单手将我生生拽离火海,我这重量……”江筠被火魇得昏颠,现下才回忆起来。下床急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轻轻摸骨,检查了几番,习武之人对骨位颇为敏感,江筠凝眉怅道:“恐怕脱臼了,你在这坐着,我去叫太医来。”
“不用……”顾衡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江筠已经出了房门。
“臣江筠拜见陛下,拜见太子。”
“筠儿来了,起来吧。”皇上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精神却还不算糟。
陈旭亲自扶起江筠,低声道:“没事吧。你明知道自己……还往火里冲,不要命了。”
“殿下,臣没事,但是阿衡适才伤了手,有两处可能是脱臼了,臣想请宋太医过去瞧瞧。”江筠语气急了些,陈旭连忙批准,又叮嘱道:“此处顾衡救驾有功,江太医须得尽心尽力,不可让他留下伤病。”
江筠眼见着江太医躬身退出,去了隔壁,正欲告退,禁军总教头阳古拉长着脸,身后侍卫捆了两个人进来了,其中有一个已经晕了。
“臣阳古参见陛下,参加太子殿下。”
“平身,火势如何了?”陈旭坐回皇上身边,江筠退道一旁侯着。
“回禀太子殿下,火势悉已控制。但臣方才巡查时,发现这有个人鬼鬼祟祟从柴房逃了出来,臣命人打开柴房一看,房梁上吊着几具尸体。臣立马抓了这个小厮,一审才发现,此火恐为人为之祸。”
皇上闻言噌地仰头欲起,陈旭赶忙扶住,然后才道:“不是说风大打翻了香烛所致吗?怎么回事?”
“侧殿前后和殿内梁上都被提前涂了油,方才属下已经确认过了。”
“你是说,有人算好了风向,提前知晓了皇上和太子的行程,准备好了要演一场天降火祸?这是要谋逆吗?”江筠厉声喝道。
“属下不敢妄断。这个小厮方才在后厨清洗满是油渍的木桶,慌慌张张的,被一个小师父撞见了打晕了。”阳古谨慎道。
“拖下去,审。咳咳……阳古,你亲自审,限你两个时辰内必须把这逆贼揪出来。”皇上龙颜大怒,断断续续地下着令。
江筠觉得躺在地上这个晕过去的小厮有些眼熟。他走近一步打量,这眉间痣……嘶。是方潋带来的人。
“陛下,这个人我见过,是御史大夫方大人家千金的手下。不过,怎么会是他呢?昨夜臣去后厨时就见过他,他当时也是慌慌张张地提着一个木桶。”江筠若有所思地回禀。
方佐堂一趔趄跪下了:“陛下明察,我女儿自幼怜悯弱小,善良无胆,她绝不可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陈旭向皇上一点头,会意道:“是与不是一问便知,传方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