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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灵彔骨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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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小山进到屋内,这房子桌椅床铺一概没有,果真是个祠堂模样,大门正对的墙壁中央供奉着一件事物。
“漂亮女鬼的肋骨,长得也算漂亮。”
姬小山抬手摸向后背,将背上所缚之物的绑带一根根。解开。
泽漆这种妖怪,肋骨有十二对,摆在一起成了个古怪的蜘蛛造型。上面金光缭绕,以细密的笔法刻录了一整篇伏魔咒,只差一个落款还未完成。
屋里没有别人,姬小山忍不住为冯雪宿捏一把汗。这人要是被整个吃掉也就不用想着找什么信物了,他仿佛看到五万两银子打了水漂。
“说起来,这是灵彔骨吧。有人想凭此咒印将泽漆封印,若我将外面的天火扑灭,这不完整的伏魔咒恐怕压不住泽漆。”
姬小山摸着下巴看来看去,供桌上就摆着一把刻刀。
要是把落款完成会怎样?
“嘁,这么简单的陷阱,我会中招?”
他说完这话,却发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握有了刻刀。
“诶?”
接着,他的刀尖不由自主地往肋骨上凑。
等等!
姬小山抬头看去:祠堂的房梁赫然以泽漆肋骨的形状排列,墙壁与窗户上隐约可见生物内脏蠕动的纹路。
陷阱不是这把刻刀。
陷阱自他踏入祠堂的那一刻就已经生效!
慌乱挣扎中,一颗黑发披散的头颅从他身侧光线昏暗处冒出,泽漆的声音传入姬小山的耳朵,开始不住地重复一个名字。
“决明,决明。”
“快刻!”
“刻上决明的名字!”
受到女声蛊惑,姬小山意识恍惚,右手动作利落得不像是他本来的手,不一会儿“决”字就出来了,伏魔咒金光大亮,祠堂四周的墙壁像是承受不住照耀,流淌出蜡泪般的物质,泽漆却毫不在意,甚至显得十分欣喜。
突然,姬小山眼神一凛,已然清醒了过来,他反手掷出刻刀,刀尖钉入屋柱嗡嗡震动。
“砰”的一声,供桌前黑雾缭绕,泽漆的真身从中凸现:那是种像蛇又像鳄的妖物,鳞片上生有碧色猫眼状的花纹,乍一看就如同黑暗中睁开了无数眼睛。
黑雾在撞上姬小山身前撑开的绣字竹伞时向四周扩散。姬小山借力疾退,几步就退到了门口,鞋跟踏上门槛,刹住了退势。
泽漆眼中有种前功尽弃的怨恨,尖啸一声紧逼过来,沿途撞碎了一面屏风,甩动的蛇尾扬起一片腐蚀性的雾气,姬小山举伞抵挡。
这把伞本来背在他身后,油布伞面上以金线绣满汉字,此刻展开,熠熠生辉,竟是一副百家姓。
“这是什么?”
一只手压上伞骨,助他压制泽漆的黑雾,微张的二指之间有颗秀气的痣。
姬小山“嘿”了一声,“这是我吃百家饭的证明。你怎么没死?”
站在他身后的人眉目秀雅,语调轻柔,仿佛春日江面上拂过的微风,正是冯雪宿。
冯雪宿闻言微微一笑,“这就是你对雇主的态度?”
姬小山咧嘴笑,“我对有钱人态度一向恶劣。”
泽漆见他二人随意闲聊,突然撤去力气,两人收不住势头,向前栽去,姬小山一把扯住冯雪宿后背衣服。
轰隆一声,头顶隐隐有落雷之势,姬小山抬头看向房梁,冯雪宿略微蹙眉。
“这天火似乎不满我进入这间屋子。”
“那是自然。”姬小山冷哼,“你身上带着不干净的东西,给爷去外面候着。”
“唉。”冯雪宿拎起衣摆施施然迈出门槛,回头一笑,“泽漆姑娘,我没想到你是要自我封印。”
泽漆在黑雾中不断升腾变幻的架势止住了,那一双双“碧色猫眼”随光线变换不停闪烁,像是惊讶,又像在思索。
“自封?”
姬小山从伞边探出头,看到泽漆落到供桌旁变回人形。
她眼神温柔地望着自己的肋骨——或者说,是肋骨上的字。
“帮我把伏魔咒刻完。”她转过身来,衣袖飘扬,气势凌人,眉间的贴花骤然亮起,像是镶嵌着一块上好的翡翠,“我放你们离开。”
“这是你求人办事的态度?”姬小山执伞在手,并不怕她,“自封是怎么一回事,说说清楚。”
“决明当初为什么没有刻完这篇咒?”冯雪宿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泽漆看了看他们两人,双手抱臂说,“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他未彻底将我封印就自行离去,徒增他人烦恼,真是可恨!”
“噢!”姬小山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个妖怪,决明就是降下天火的法师。”
说完,他发现冯雪宿和泽漆都在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自己。
姬小山干咳一声,举着伞退出屋子,护在冯雪宿身前,“把整件事从头招来!”
泽漆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说,“决明会找上我,不过是因为他应邀参与一场战斗,途经这座山村时看到我伤人罢了。
“与我一战,他已经受伤,取出妖骨设伏魔咒更是勉强,落款还未刻下就耗尽了灵力。他让我在此地等候,等他从西北回来。但他没有回来。”
“要等到伏魔咒能量耗尽,恐怕还要过上百年……不对啊。”姬小山奇怪地问,“你要是有心走脱,让我扑灭天火不是更简单?”
泽漆哼了一声,“的确,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会有浇灭天火的修为,不过就你这种容易受人控制的心性,实力再强也不足为虑。”
姬小山龇牙咧嘴。
“但就这样离开,你永远都不能知道决明去了哪里。”冯雪宿向侧迈出一步,倚住门框说,“而在被施加上封印的一瞬间,如你这般的大妖,能够反向定位到施术者的所在地。这便是你要小山帮你完成落款的原因。”
“你倒是聪明。”泽漆多看了他几眼,“由你来完成这件事也行,现在天火微弱,不会劈你的。”
冯雪宿单手叉腰,两指按进腰腹,微笑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一人的命运已是沉重负担,我背负不起更多。”
泽漆有些失望,转而将目光投向姬小山。
姬小山终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眉头一皱,“可是伏魔咒完成后,你这辈子都无法离开这座山。”
他一摊手,“决明怕是死了,而且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泽漆默然。
她转过身去,看着供桌上自己的骸骨,香烛青烟袅袅。
“一件事,总该有始有终。”
姬小山看向冯雪宿,冯雪宿朝他眨了眨眼。
眨什么眼,我要你说话。姬小山瞪他。
这种小事,你自己考量。冯雪宿移目看向别的地方。
“好吧。”姬小山收起了伞,“我来刻。”
“谢谢。”泽漆瞬息之间展露笑颜,恢复了之前甜美的样子,双手轻合凑在脸颊边,“啊,劳烦稍微刻得好看一点,毕竟我可要看上几百年呢!”
姬小山看上去没个正经,一手字却刻得极好看。
终于,伏魔咒完成。
泽漆像个得到了心爱东西的孩子,变出一块擦布仔细擦去肋骨上的碎屑。
冯雪宿看着她,忽然说,“很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姬小山下意识点头附和他,接着感到疑惑,“等等,你说什么不容易?”
“生取妖骨,那必然是不可想象的痛苦,她却好像没遭受过那些一样。”冯雪宿对他微微一笑,“加害者会爱上惩罚她的人吗?一介妖物,也会懂得什么是有始有终吗?”
“傻子才拿一辈子换什么有始有终。”姬小山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你刚才在哪里?”
冯雪宿不答,反而问,“竹林深处传出了琴声,你听到没有?”
姬小山点了点头,侧耳倾听,“现在没了。”
“其实所谓踪迹,何必刻意追寻。”冯雪宿望着那片竹林,抬手接住飘落的竹叶,“很多事在当时就有了定论,非要圆上一个结局的话,只会是悲剧。”
姬小山张大了嘴,看着那片葱郁的竹子先是大量落叶,接着竹杆发黄,成批凋亡。
人间仙境转瞬枯萎。
封印完成了。
姬小山转头看向祠堂内的泽漆,她对外界的变化还一无所知,双手捧起自己的肋骨贴上面颊。
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将整间祠堂笼罩其中,门窗和砖块在强大的封印之力冲刷下土崩瓦解。泽漆的绿裙燃烧起来,血肉迅速消融。
姬小山没想到封印的过程会这么酷烈,下意识想伸出手,被冯雪宿一把扣住手腕。
冯雪宿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这是她的选择。
“喂!”姬小山喊了一声,“你找到他了吗?”
泽漆抬眼看过来,如获珍宝的抱紧封印了自己的物件,莞尔一笑,“找到了。”
决明,我又见到你了。
这是我第一次正大光明的看你,也是最后一次看你。
许多年前,一只叫泽漆的妖怪听说山里新来了一位法师。
她生来实力强大,从不惧寻常修士,只觉得村里人又给自己找了个新的玩伴。
但决明是不同的。
他虽是法师,却如风雅公子喜欢随身带古琴,晚间来竹林里坐上片刻,弹奏一曲,也不在乎有没有听众。
“泽漆?”
决明的目光移向草丛,盯住了探头探脑的泽漆。
泽漆维持着原型那颗似蛇似鳄的头颅,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话,“你长得真好看,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也一定很好看。”
“我是决明。”决明没有理会她说了些什么,覆掌按住还有余音的琴弦,“是来封印你的。”
“你?”泽漆从草丛里支楞起来,得意地摇晃尾巴,“你打不过我吧。”
决明的眼神没有动摇,“我是大运的法师,这片国土上害人的妖物,都是我要封印的对象。”
“可我没有害人之心啊。”泽漆不满地吐舌头,“我只是恶作剧过几次。”
“你的恶作剧害死了很多人。”决明从琴腹中取出一把剑,一把寒光凛冽的除魔之剑,“我无意与你争辩是非,也不会用人类的道德约束你,你我本是两个种族,杀我族人,就必须付出代价。”
泽漆觉得这人不讲道理,“凭什么!你们走在路上不也会踩死不少花草蚂蚁吗?反正你们生得又多又快,我玩儿玩儿而已,不会让你的族人灭绝的啦。”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是人。”决明说,“而且与人相处,会留下回忆,这世上每死去一个人,就有众多‘本可以’的事再也没有机会实现。那样很可惜。”
泽漆迷茫了,“回忆?”
“你不会回忆以前的事吗?”
“以前的事啊。”泽漆缠绕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发呆,“我以前住在山下,现在住在山上。”她用尾巴尖指了指山下的良田,“那边,还有那边,以前都是我的家。”
决明握剑的手指松了松,“你还想回去吗?”
“想回去啊,但那些人一看到我就尖叫,我只是想回家睡个午觉。”
“别回去了。”
“凭什……”“回不去了。”
决明看着她的眼神很认真,并未因为她是个不谙世事、对人没有同理心的妖怪就有所敷衍。
回不去了,世道已经演变,现在是人族的天下。
泽漆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并非明白就可以全然接受,任凭人类像疾病一样蔓延,将她曾经的领地侵蚀殆尽。
只是决明这样的态度、这样的神情,让她仿佛得到了慰藉:原来也有人理解她思乡的心情,也有人将她放在同样的高度,心平气和地阐述事实。
“那我可以拥有和你的回忆吗?”泽漆化作人形落到地上,背着手一点点凑近决明的剑尖。
“已经有了。”决明说,“自你我相遇,回忆便开始了。”
“原来如此。”泽漆嬉皮笑脸地说,“你看,我这么聪明,要学会你懂的那些道理不是什么难事,你就不能静下心来慢慢教我,放弃打打杀杀的吗?”
“我没有时间。”决明没握剑的另一只手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法术,正待释放出去,但他顿了顿,继续说,“你看,这就是你我的另一个差别:人总在忙着做各种各样的事,我们生年不过数十载,时间永远不够多。”
泽漆化回原型腾空而起,一场战斗不可避免。她俯瞰大地,傲然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些期许,“真的没有时间?”
决明闭了闭眼,再望向她,露出一丝笑容,“这样如何,等我从西北回来,就抽空教你。”
一声巨响,万事休矣。
金光中,泽漆合上了眼睛,遥想着封印完成时自己追溯到的景象。
决明最后的影像显示的地方是一片埋骨地——果然,他在与她一战后精疲力尽,根本不可能还有余力继续战斗。
竹林里会弹琴的法师死了。
人都是会死的,人类这么弱小,她随便挥挥手就会死上很多,这么简单的事不值一提。
可她为什么还会觉得难过?
有漫长时间的妖怪,没有等到要等的人;一生短暂的人,倒是毫无顾虑的消耗本就不长的生命。
没能做完“本可以”的事……好可惜。
最后时刻,泽漆眼角流下一串泪珠。
好可惜。
封印的光芒在空中膨胀开来,之后骤然塌缩,姬小山和冯雪宿都抬手遮挡眼睛,看着祠堂在指缝间消失无踪。
两人环顾一圈变得萧索的竹林,姬小山突然一拍脑袋,终于能问出他憋了很久的问题,“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妖怪的事?芙蓉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冯雪宿竖起手指抵在唇上,“幻境解了,我们出去说。”
“什么?”
姬小山一愣,随后就看到周围一切如同融化的糖浆,飞速变幻着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