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一根梨花木

1、灵彔骨01

　　大运之南，鹧鸪洲，山清水秀的地方，有人在赶车。
　　姬小山现在就是后悔，他真不该贪图那五万两银子，给这个“身怀鬼胎”的男人当什么护卫。
　　战争年代，上哪儿去找“医乡”天禄？难道他冯雪宿没听说过“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吗？
　　话虽如此，他们两人一路南下，倒从未碰上过什么战乱流民，大运与周饶开战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姬小山吃百家饭长大，自然是祖宗祠堂一概不认，但冯雪宿究竟是哪里人他很是好奇。
　　看这位爷衣着华丽，出手阔绰，谈吐颇有教养，除去性格恶劣了些基本没缺点，总不能也是没爹没妈的孤儿。
　　看着眼前景象越来越偏僻，姬小山有些憋不住心中怒火，“这都跑到哪里来了？”
　　“是你说天禄是你家，怎会有人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马车里的人悠悠接话。
　　“我就是天禄城里出来的！只不过他们开城时间地点都不定。我也告诉你了，翠山、羽山、昆仑、灵山、浮玉山、漆昊山总有一个入口会开，你选了去灵山这条最崎岖的路，怎能怪到我头上？”
　　马车里的人像是没听到他的抱怨，“为何停下？”
　　姬小山冷哼一声，“你自己看看前面可还有路？”
　　一只手撩开马车帘，手很白，一看就是从来不自己干活的大户人家贵公子之手，左手食指与中指间有颗痣，像是羊脂白玉上有了污渍，十分突兀。
　　姬小山看了他一眼。
　　里面的人玉簪束发，两三碎发垂额，瞳色深褐，肤质莹润，薄唇含笑，一身白底长袍绣有百鸟腾云图案，衣领袖口皆缀有明珠貂绒。
　　就算没有这些修饰，人本身也是足够好看的了。
　　姬小山几天前碰上了这个人。
　　他什么也没干，很普通地在街上溜达，这人坐在面摊旁冲他招手，问他认不认得去天禄的路。
　　姬小山当时就觉得这个人有病。
　　你说你穿的衣服上随便一颗珍珠都能包下几百间面摊了，还非得坐在那里吃三文钱一碗加蛋的面，是为了显示自己亲民吗？
　　姬小山从来讨厌装模做样的人，但金子无辜，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何况对面许了他五万两。
　　所以他说了：“天禄可是我的地头，那儿的人都卖我面子！去那儿我罩你。”
　　冯雪宿“哦”了一声：“哪个人你都认识？”
　　姬小山：“我都认识！”
　　冯雪宿笑了：“原来是个街溜子。”
　　姬小山到现在都不知该怎么回应那句话。

　　思绪回到当下，姬小山撂下缰绳，从辕木上方翻了过去，落地动作已经算很轻巧，仍免不了溅起一片泥水。
　　他抖抖下摆，往远处眺望。
　　马车停在鹧鸪洲边上，前方水草丰美，乃是一处湿地，不远处有山村几许，袅袅炊烟一直升上半空。
　　咕噜。姬小山揉了揉肚子，他饿了。
　　“走吧。”冯雪宿下了马车，他的靴跟有点高度，不怕湿了衣摆，“今晚要借宿了。”
　　这位爷说了，出门在外，衣食住行都由他付钱。所以姬小山顺从地点点头，解了车辕的绳套让马匹自行离去。
　　常人要在水草地里行走并不容易，两人不久后到了山下。姬小山身负武学，没费什么力气，冯雪宿却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这让他有些惊讶，“你状态如何？”
　　冯雪宿一手按在腰腹间，似乎在感受那血与肉与灵与魂间的纠葛，半晌后微笑看他，“你担心什么，我们之间有过约定，你送我去天禄城，我给你五万两，半路若有不测，你也能拿了信物去取钱。”
　　姬小山冷眼看他，“被鬼寄生，你倒霉得很，这鬼还要借你血肉托生，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很多事本就没有来日方长，当下想笑便笑，有何不可？”冯雪宿踏上山间第一级石阶，“听你口气，似乎见过其他身怀鬼胎的人？”
　　“天禄城无奇不有。在那儿住久了，就什么都见过了。”姬小山说，“你那是什么鬼？”
　　冯雪宿略微一顿，偏过头看他，“有何区别？”
　　“如果是厉鬼，我不会放你进天禄。”姬小山丢了颗石子吓唬道边的山鸡，“厉鬼托生，只会带去灾祸。”
　　冯雪宿耐人寻味的“嗯”了一声，“他是我朋友。”
　　姬小山愕然，“你朋友为何要害你？”
　　“他是个比较迷茫的人，而且人死之后，不是有段时间不记得前程往事，浑浑噩噩只凭本能行动吗？”听冯雪宿的口气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在编故事给我听？他男的女的？”
　　“是男子，他姓白，比我小上几岁，病死在一个寒夜。他生平只爱书画，心里没有什么仇怨。”
　　姬小山更加觉得他在编故事，但冯雪宿说的有鼻子有眼，他信了几分，“病逝的，那还好。你究竟哪里得罪他了？”
　　“他去世后，我把他的画卖给了富商。”
　　“发死人财啊。”姬小山忍不住揶揄他，“看不出你这满身铜臭的家伙也会有清风傲骨的朋友。你去天禄，究竟是想让他活下来，还是保你自己活下来。”
　　冯雪宿“唉”了一声，“我在找一条两全其美的路。”
　　装模作样。姬小山极为不屑，“你把画卖到了哪儿？”
　　“芙蓉山。”冯雪宿看着他，开始微笑。
　　芙蓉山？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
　　姬小山挠挠脸颊，继续往前走，有些奇怪走了这么久还没到村口，“这名字娘里娘气，估计不是什么好地方，无怪乎你那朋友要找你报复。”
　　冯雪宿却不走了，笑得愈发开心。
　　姬小山顿了顿，想起什么来，从怀中抽出一张银票，这是冯雪宿预支给他的一万两，只见铺户那一栏赫然写着“芙蓉山”三个字。
　　“你——”姬小山猛回头，只见皓月当空，山道寂静，却不见冯雪宿的身影。
　　雇主失踪，他先是一惊，再转过头去，上山的石阶都消失了，眼前是一片竹林，有木桥横跨小溪，通往对面屋舍。
　　那说不出是一座祠堂还是小庙的屋子正起着熊熊大火，但烧了半天，没烧掉它一根茅草，仔细看去，会发现有层淡淡的珠光笼罩在房屋周围，而这火根本就是凭空在燃烧。
　　姬小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人走出来，高抬双臂“啊呀”伸了个懒腰，哈欠打到一半看到姬小山，就哽在那里。
　　姬小山望着那一身绿裙、眉间缀着一点翡翠色贴花的貌美姑娘，姑娘也盯着他发呆。
　　“册那。”姬小山喃喃自语，“出门在外，要堤防女鬼啊。”

　　“哎！”姑娘指着他大叫一声，“叫谁女鬼呢？你怎么能进到这儿来的？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姬小山一脸茫然，“我用石子打了山鸡。”
　　“山，山鸡？”绿裙姑娘叉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劳动力，“不管那些，你，来帮我一起灭火！”
　　姬小山回身确认了一眼：他来时的路早已不可寻觅，木桥另一边，一条小径延续至竹林尽头，绿茵深处传来悠扬的琴声，却无弹奏者的踪迹。
　　谁在装神弄鬼？
　　他看向那突然出现的姑娘，又看了看燃烧大火的祠堂，抱起手臂说，“你那屋子又烧不坏。”
　　绿裙姑娘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可住在里面很热啊！冬天还好，夏天简直是个蒸笼！算是求你同情同情我，过来搭把手吧。”
　　姬小山扫视一圈，“你看到跟我一起的人了吗？”
　　“谁？”绿裙姑娘眼睛瞪得溜圆。
　　“就是……唉，算了。”姬小山拎了两个水桶，挽起衣袖去溪边打水，“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天火。”绿裙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那天夜里睡到一半，天上突然金灿灿一片，一道落雷咵嚓一声劈中我的屋子，然后就开始着火。村里人说是外面来了个法师，收拾了山上蛰伏的妖怪，我这算是误伤。法师说天火只伤妖邪，任由火烧去便是，但他不想想这对我的生活带来了多大困扰！”
　　“也是性格恶劣的人啊。”想到雇自己的那一位，姬小山对她深感同情，“你怎么没想过搬家呢？”
　　“别人添的麻烦，为什么要我负责？”
　　姬小山对她的说法不能再赞同，“你说得对。”
　　两人重新站到屋前，姬小山略感忧虑地掂量着手里的水桶，说，“杯水车薪，我不觉得这桶水能扑灭天火。”
　　他扬手泼了出去，火势却是一减，连带笼罩房屋的珠光都是一黯。
　　绿裙姑娘愣住了，“你，这，还真能成！快，还有一桶！”她急忙把水桶塞进他手里。
　　姬小山做了个要泼的动作，突然身子一仰收住势头，“你叫什么名字？”
　　“泽漆。”绿裙姑娘想也没想就回答道，随后猛然抬头看向姬小山，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泽漆姑娘。”姬小山幽幽问道，神色不再像刚才那般迷茫，“你的肋骨呢？”
　　一阵风吹来，泽漆衣裙鼓动，里面空空荡荡。
　　头颅以下，胯部以上，这看似貌美女子的存在，分明只有一条脊椎支撑着身体。
　　这异象常人原本看不见，姬小山却能一眼看穿。
　　泽漆的双眼瞳仁飞快变黑，眼角爬满血丝，挽住发髻的簪子突然碎作点点金光，一头泼墨长发随风狂舞。她声音冰冷，完全不似刚才那副甜美的样子，“我当来了个好骗的。”
　　姬小山撂下木桶，水洒了一地，然而那水渍、那木桶，全部一分分化为飞絮散开。小径深处的琴声停歇，树梢的风不再吹拂，周围景色暗淡，阒然无声。
　　他毫不惧怕显露异象的泽漆，森然问道，“冯雪宿在哪里？”
　　泽漆不语，眼神却瞥向木屋，姬小山扭身冲进屋去。
　　泽漆露齿一笑，笑得如春日桃花盛放，十分甜美。
　　这人终究还是好骗的。

作者有话说

　　xp写文，随缘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