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虔》正无穷大

3、烟火庆典

　　是夜。
　　燕虔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站在浓密的树荫之中，望着远处炸开的朵朵烟火，那些烟火将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照亮。干燥的风在街道间流窜着，发出呜呜的低鸣。燕虔的手指被冻得发麻——他已站在这许久，烟火庆典都快接近尾声了。燕虔却仍耐心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有一高大男人走过，精神焕发。他看见了燕虔，于是停住脚步，拱手道：“燕公子，新年快乐。”
　　燕虔微微点头回应。
　　男人见他这般模样，一反以往恭敬神色，却缓慢勾起了一个恶意的笑，加重了语气说：“新年快乐啊，燕公子。”他不等回应，便拢了拢袖，略带些得意地离开了。
　　他没有看见的是，燕虔藏在袖袍里的手在轻轻地发抖。燕虔知道男人究竟在得意什么，他知道连这男人也逃不过最终的结果。他此刻没有一丁点愤怒的情绪，心中只有欢畅和怜悯。
　　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他想。
　　“燕虔，一个人在这发什么呆呢！”有人从背后一把揽过他的肩膀。
　　燕虔被揽得一个踉跄，站稳了以后才辨清来人。他攥紧的拳头一下子松开，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燕虔失笑道：“你不是和他们去河边了吗？”
　　“对啊。你家管家跑来找你，谁想到你躲到这里来了！得亏我眼睛好，不然得绕好几圈才能看见你。”万枝说道，眉头始终没松下来，“他看起来挺着急的，嘴唇都发白了，估计是你家里出什么事了，你赶紧跟我过去看看。”
　　燕虔还没开口，万枝就拉起他的手臂跑了起来。
　　风冷冽地刮着燕虔的耳朵，他听着万枝“我刚刚还看见尹老三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不知道在傻乐什么”的抱怨，隐晦地笑起来。
　　他耐心等待的这个新的时代，即将从燕家的衰败作为起点，拉开帷幕。至于尹老三的失礼和得意，管家的着急和恐惧，未来自己艰难度日的情状，他都不是很在乎，或者说，他早就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很快他们就赶到了河边。河水粼粼流淌，花灯一盏一盏地漂向远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燕虔一下子就对上了管家的视线。他看着管家哆嗦着向他跑来，拉着他往家跑，直到踏进家门的前一刻，他还在分神想着：“就算是跟了父亲三十年的管家，面对燕家的轰然倒塌，竟也会失态至此。”
　　直到他看见母亲全无气息地躺在父亲的怀里。
　　“她死了。”父亲看着燕虔，一脸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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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阳笼上云梢，烟火庆典遗留下的灰烬与欢乐还未完全褪去，燕城就已经在这天寒风燥的时节勃发出了新的生机与活力。想来街边的小摊该热闹起来了，也该有早起的小孩缠着卖糖葫芦的不肯撒手了。燕城看上去，还是和以往的每一个新年一样。
　　他望着沉沉卷着微浪的河面，昨夜这里曾漂着成片的花灯，河畔挤满了人。昨夜他就站在远处遥望着欢声笑语的人们，透过人群望着这座城残存着的腐朽的根。
　　昨夜的烟火很美，他只记得自己坦然又矜持地站在暗处，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即使自己是燕家长子又如何？燕家是盘踞在燕城多年的望族，与皇家都有些不清不楚的牵连。倘若不将它连根拔出，自己又怎么能继续推动心心念念、已成夙愿的革命？反正燕家还有人脉，还有压箱底的家当，总不至于饿死。再者，革命注定要有牺牲品。
　　“革命注定要有牺牲品。”这句话是他反复阅读的旧书里作者的潦草笔记，读来热血沸腾，于他来说也不过是轻描淡写。
　　可是他却忽略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高傲典雅、出入于衣香鬓影间的妇人，自觉荣光不再、傲骨尽失，索性三尺白绫悬挂梁间，干脆利落，永远不用再睁开眼面对燕家迟早要迎来的暮年残景。
　　燕虔的世界倏然失去了声音，他听不见烟火的炸响，也听不见万枝笨嘴拙舌的安慰，他的心脏咚咚狂跳，他往后退了几步想要逃开，却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被搀扶起来，万枝和管家听见他喃喃地说了句什么。管家追问，于是燕虔又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原来是不一样的。”
　　他站直了身子，咬着牙往府外走去。他知道那个会为他亲手裁衣的妇人是不一样的。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足够硬，足够他看着所有人成为“革命的牺牲品”，看着自己亲手毁掉燕家。眼眶里满涨着的是热泪，血脉的牵绊从未如此强烈地折磨着他，狠狠撞击着他自以为牢不可摧的信念。
　　他怀揣着这种暗潮汹涌的矛盾感，在拥挤的街道上走着。他看着这些充满欢欣与期盼的脸庞，忽然又失去了那种悲伤到不能自已的情绪。他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血脉关系对他的撕扯渐渐停息，他又走回了河边，抱膝坐下，一直坐着，直到人潮散去，直到天明。
　　“燕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