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春风》提灯夜赏韭菜花

11、第十一章

　　与嘉王的二次之约，江凝玉答应的糊涂，却也并无它法，应了便是应了，反悔不得。

　　日子过得倒是快，眨眼便至。

　　因着江凝玉尚有些旁的打算，方申时中，便要出门。

　　却哪知一出庄门，便见外头停着一驾马车。绣金线团花纹的石榴红纱在车沿随风轻飘，压纱的环佩在光下翠碧莹润，随着春风轻动，引得佩下流珠碰在一处，发出细微脆响，富贵雅致。

　　此乃皇眷用的车驾，且瞧着制式，寻常皇眷用不得，只少数得宠的公主或长公主用得。

　　“贵主安好。”庄门边正立着个太监，是个圆脸长相，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眉目瞧着和顺的很，见江凝玉出来，他笑得愈发和悦，朝着江凝玉行礼请安。

　　此人正是当今太后身边的亲信太监喜禄。

　　“喜禄公公。”江凝玉朝那太监侧首，虽面上笑着，心下却起了一丝寒意。

　　太后派了此人来，还备了车，怕是与嘉王之约又要错过了。

　　“可当真是神了！”喜禄面上如遇大喜，眉开眼笑着抬手朝天上虚行一礼，手上拂尘一摆，搭在肘间，“与贵主说个趣事儿，咱家来时太后娘娘便嘱咐，若是到了您处，不必扣门，也无需令人通禀，只消在庄子门口候着便可，您自会出来。”他的话说得格外生动，摊手叹道：“瞧瞧，太后娘娘竟果是料事如神。”

　　料事如神？江凝玉哼笑一声。

　　太后派了喜禄公公亲自来接她，自是有要事。可这公公见了她，不急着提正事，反是先扯些阴阳话来，想是太后娘娘知晓了她与嘉王今日往来过密，说不得还知晓她与嘉王之约。

　　这分明是借着喜禄的嘴，想敲打她呢。

　　“太后娘娘当真是厉害。”江凝玉嘴边勾起笑意，“却不知公公此来，所为何事？”

　　喜禄笑得喜恰，连拂尘的须子也随着颤动，“今日宫中有夜宴，此时朝臣已然来了不少，女眷也大都跟来了。太后娘娘瞧着满厅的贵女，个个都跟芙蕖、芍药花儿似的，自然便想起您来了。这不，立时便吩咐了咱家来宣您入宫叙话。”喜禄顿了顿，面上忽换了神情，“不过倒也是不凑巧。”

　　“此话怎讲？”江凝玉顺着他的话道。

　　喜禄面露难色，道：“咱家瞧着，贵主似要出门，不过如此一来，想是旁的地方，今日去不得了。”

　　这般揶揄话，倒是信口捻来。

　　“公公说笑。”江凝玉面上温温一笑，“能面见太后，是凝玉的福分。”

　　太后连这般招摇的马车都派来堵到她庄门口了，还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亲自过来接她，旁的地方，她自是去不得了。

　　“既是要入宫面见太后娘娘，便需得收拾体面些，还劳烦公公入庄稍候片刻。”江凝玉笑道。

　　“不必麻烦。”喜禄颇有些戒备，面上神色不变，仍是笑得圆融喜恰，甩了甩浮尘，“老奴托大，说上一嘴，贵主您身着的这一身便是极好的，更何况贵主天姿，向来得太后娘娘青眼，穿什么都是好的。”

　　言至于此，江凝玉也说不得旁的话，只道：“如此，便劳烦公公了。”便抬步往马车去。

　　一上马车，江凝玉面上的笑意便消了。

　　原以为能等到嘉王替她求情，彼时，太后娘娘和陛下自会知晓她离京之意，如此大约能减省了这一回彼此皆厌恶的谋面。

　　此事的诡怪之处在于，太后娘娘连朝元哭诉之事都能忍得，花朝同游也是多日前的事情，何今日忽然忍不得了？

　　这宣召委实怪异。

　　且方才听喜禄言语，今日宫中有宴，新旧臣皆来得不少，想是场面盛大的很。如此人多眼杂的场面，依着太后娘娘往日的脾性，是绝计不会允准她出现的。便是她今日并不入席，太后挑在宫中人最多的时候，亦是格外诡怪。

　　这般不择时机，迫不及待地召见她……只怕是太后又有了什么旁的打算或是出了什么大事。

　　酉时，马车稳稳入宫。

　　一行人在细石子道上行步，正遇上宫中报时的女官齐齐排做一队，檀裙外罩葱绿绣花薄纱，如仙娥飘过，口中唱着时辰，伴随着一阵轻灵的乐器击打声，从附近廊上穿过。

　　一切仿佛与她还是公主时无甚区别，然时光已逝，物是人非。

　　江凝玉并未多瞧，略垂了眸子，随着喜禄往太后的慈和宫去。

　　初时确是往慈和宫去的路，却在祥华门前忽然改了道。

　　曲阑自幼便入了宫，一直跟在江凝玉身边，对宫中的路自是熟得很，此时忍不住凝了眉，却又连忙压低了头，生怕眸中的情绪被人瞧见。

　　江凝玉眉头也只蹙了一瞬，过后行止依旧端庄，一言不发。

　　又行了数百步，喜禄忽顿了脚，转过身来。

　　他回头朝着江凝玉再次面露难色，拱手道：“贵主担待，太后娘娘那里尚有些事需得咱家侍候。不过您且放心，咱家去庄子接您之前，太后娘娘便吩咐过了，叫您先到祥和宫的宝翠殿里候上一时半刻。这后头的路，由我手下这几个不成器的奴才引着您过去，他们虽是不成器，可引个路倒也算可用。”

　　这由头寻的，实是过分敷衍。

　　此时正值暮色四合，天边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烧云，似羽翼一般，夕阳透过烧云，将朱红的宫墙照得越发红。

　　江凝玉望着喜禄，眸色微冷，“公公自去忙，余下的路，我熟。”

　　不过少时，一行人便到了宝翠殿的跟前。

　　她未入殿时，便见有零星几个宫女先行入了内，在殿内掌了六翅宫灯，整个大殿一时间恍若白日。

　　江凝玉迈步进殿，四下打量了一眼。

　　这宝翠殿乃是祥和宫的主殿，大得很，摆设更是富丽堂皇，如今殿内原来的摆设被撤去了不少，显得越发空旷，竟有几分萧条之感。

　　并未多瞧，她便寻了一处圈椅坐下，仪态端方，垂眸抿了一口宫女刚奉来的茶水。

　　待宫人都退了出去，曲阑才赶忙到江凝玉身边，低声问道：“主可还好？”

　　“尚好。”江凝玉这才抬了眸，眸色冷得很，面色亦有几分白。

　　怎么会好？不过强撑罢了。

　　此处乃是逆臣左相屠戮皇族之地。

　　那一日，皇室众人被兵马逼进这宝翠殿内，一宫主殿一时间竟显得格外狭小逼仄。殿内四盏六翅宫灯皆燃着，可谓灯火通明，然，即便如此明亮，依旧掩不住殿外的火光。

　　红光不断跃动着，从门窗直侵入殿内，兵刃相接的脆响和惨叫声混做一片。

　　彼时的祥和宫，无半分祥和可言。

　　那是江氏皇族最耻辱的一日。

　　江凝玉握着茶杯，耳边有一瞬失去了声音，颈线浮动，忍不住侧眸，看向宝翠宫的地面。

　　彼时眼看逆贼就要逼入宝翠殿，殿内人已然被逼入穷途，毫无退路可言。

　　她的父皇眼见毫无生机，如魔障了一般，竟执了剑将在场的后妃女儿一个个砍杀过去。她拼死护在自己的母妃身前，却哪知她的母妃竟掏出了匕首，自戕于厅中。

　　后逆军闯入，手起长刀落，勿论往日那些妃嫔在宫中与她的母妃是敌是友，也都身首异处。彼时，江氏皇族鲜红的血将殿内大半地面都染红了，血混在一处，灯下格外鲜亮可怖。

　　一切都仿佛仍在昨日，江凝玉仅是忆起那日场景便一阵晕眩愣怔。

　　着眼当下厅中，地面被洗得干干净净，甚至在六翅宫灯下略略反着光。

　　“长公主。”

　　江凝玉忽然听见曲阑在唤她，猛然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手中的茶杯，猩红着眼眶，强行将心中翻涌着的屈辱和恨意压下。

　　“不愧是太后娘娘，”江凝玉周身骤冷还暖，面色尚略泛着白，低声续道：“手段比朝元厉害了不知多少。”

　　曲阑蹙着眉，心疼的很，又气得很，眸中强忍着泪，跟着在一旁啐道：“当真是个心思阴险的老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