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衫先生[民国]》椿浔

4、第 4 章

　　第二天一早，林予葵早早地就起床洗漱。她坐在梳妆台前专心梳理着自己乌黑的发缕，却恍然在镜子里瞥见了一张睡眼惺忪的脸。

　　“早上好，江夫人。”

　　他还没来得及戴上眼镜，无声无息地就来到了她的身后，饶有兴致地伸手摆玩着她顺滑的发梢。

　　“早上好，二愣子。”

　　林予葵淡淡地回了一句，伸出手把自己的头发从他的手中抽回。

　　“多谢夫人昨天帮我洗漱，连衣服都帮我换好了，真是体贴呢。”他可不罢休，手顺着她的肩膀上滑了下去，而后自然而然地绕上了她雪白的脖颈。

　　镜中浮现出他不怀好意的笑脸，她无奈地撇了撇嘴。

　　不过这家伙不戴眼镜竟然也还看着顺眼，流畅的面部线条浑然天成，挺拔的鼻梁被解放之后更添了几分额外的英隽之气。

　　“那是因为你一身酒气，把我熏得慌，才勉强帮你换了一下而已。”她矢口否认，辩解的话语却多少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笑着捏了捏她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宠溺地抚上了她的头，绵软的手掌心还沾着被窝里残留的温度，温柔地说：

　　“快些梳吧，不然向祖母请安可就要迟到了。”

　　到底是谁一直在阻碍她梳头啊...这人，真是一肚子坏水！

　　*

　　新婚第一天的天色分外明朗，仍沉浸在喜气中的江家宅院依旧热闹非凡。

　　下人们都一脸笑意地打着趣儿，原来是意气风发的江大少爷牵着自己的小娇妻到大厅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上座的几位长辈脸上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老太太今天的脸色也格外红润。

　　她伸手招来了自己刚过门的孙媳妇儿，粗糙又温热地手掌不住地抚摸着着林予葵的光滑的手背。

　　“小葵阿，来，给你这个，算是过门的见面礼唷！”老太太从一旁丫环的手中接过了一个翡翠玉镯，给林予葵戴了上。

　　光滑又冰凉的触感从手腕处传来，她盯着手上的镯子看，硬是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杂质。

　　“这可是我们江家的老古董了，记得要好生保管着。”

　　她一听，自觉这镯子一定价值不菲，再加上有着这样珍贵的意义，本想推辞，却被老太太乐呵的笑声所打断。

　　众人看老太太笑了，也跟着一起闹腾了起来。

　　江闻岫一脸积极地为林予葵沏了杯茶，双手捧上道了声“嫂嫂好”，一旁的老爷也一反往态地舒展了眉目，投以欣慰的目光。

　　她不自觉摸了摸自己手上的镯子，又瞥见一旁的江闻崊正含情注视着她，眼神中满是爱意...

　　周遭所有的热情都向她涌来，她只得把推辞的话语嚼碎了吞进胃里，欣然接受。

　　饭后，老太太拍了拍江闻崊的背，招呼他今天就不要忙公事了，下午陪予葵去外面逛逛，走动走动。闻岫提议他们去城南的翠湖湾，两人默默应允。

　　*

　　下午，两人就这样缓慢来到了翠湖湾旁，四周晴光潋滟，蝉声初起，不燥的热风吹拂起这对新婚佳人的衣袂，到处都是一派初夏的景象。

　　林予葵的脚步匆匆，故意一个人走在前边，身后的长衫先生则紧随其后，执拗地拉着她的衣袖不放，她故意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白眼，两人就这样在湖边推推揉揉打闹了起来。

　　“听闻江兄近日鸳鸯璧合，我虽没有亲自到场，如今却是见识到了，这独特的相处方式果然有江兄的风格。”

　　远处，一男一女携手走来，伴随着几声调侃般的清脆笑声。

　　那男子脸上也端着副圆框眼镜，倒是和江闻崊有几分相似，边上的女人娇羞地挽着他的臂弯，小鸟依人般的亲切可人。

　　江闻崊抬头瞧了瞧，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可真是休明？怎么回国了也没通知一声，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两位不禁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拍了拍对方的肩。

　　林予葵看这局面，心里固然疑惑，但还是挂着端庄的笑朝对方二人点头示意。

　　四人就这样不期而遇于翠湖湾的湖边，携手共游。

　　瞧见林予葵一脸迷糊的模样，江闻崊低下头来在她耳边介绍了这二人。

　　原来这戴眼镜的男子是他的少时玩伴李休明，几年前去往国外求学，已有好些年头未见了。边上的女子应是他的未婚妻陈筠，听闻应该也是最近要好事将至。

　　“我今早才从甲板上下来，走在这凹凸不平的石板道路上，竟是有些不习惯了，倒还是法国的柏油路面走得舒服些。”

　　四人来到一处湖亭，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开始闲聊起来。

　　“此言差矣！国外的路再好，哪有我们少时奔跑过的田间小路有趣？拉着你飞奔跑向学堂的日子我可忘不了，你可害我好几次都被先生戒尺伺候。”

　　与故人相逢，江闻崊的脸上倒映着比波光还耀眼的喜悦。

　　提到少时的丢脸事，李休宁不禁被他逗笑了，缓了一会儿才说道：

　　“那是自然！正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嘛，不过近来国内局势也确实紧张，大概也只有跨出过国门的人才能深刻了解到其中的差距罢。

　　真希望可以早些时日看到家乡巨变，那样也就不会出现所谓崇洋媚外这类的新词儿了。对此，闻崊兄可有何高见？”

　　此刻，亭中剩余三人的目光都一并落到了江闻崊的身上。他微微扇动着手中的纸扇，身后的波光把他的双眸衬得更亮了，有一种林予葵从没看到过的坚毅正从他的脸上流露出来。

　　“想要发展自然要先治根病，而劣根性的源头，则来源于教育。所谓新式教育，不仅是教他们读书认字，更是教他们完善自己的人格，同时新式教育更不能全盘西化，而应该成为传承传统文化的重要一环…

　　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开办新式学堂的初衷，不知休明能否懂得？”

　　果然只要一轮到他发言就一定会是一番文绉绉的长篇大论，李休明尚且还能认真听听，边上的两位妇人早就听得面面相觑起来，不由得望着湖面走起神来。

　　不过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让走神的林予葵吃了一惊。

　　虽说这怪人确实有一番说教本领，但她一直以为教书只是他的业余爱好。

　　况且从明面上来看，江家毕竟还是从商起家，他今天却怎么说自己要去办学堂呢。

　　在家中待嫁时，父亲曾与她聊过江家，当她知道江家是商业大户时也颇为惊讶，那红木雕镂，小桥流水，哪里能看出商界的影子呢？

　　不过，就这番慷慨的言论来看，他一定也志不在商界吧...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教育乃民族复兴大业之基石，这基石都不稳，又何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广厦千万间’呢？

　　此番回国我也正想闯出一番大事业来，闻崊兄若是真要办新式学堂，可一定要叫上老兄我...”

　　两人不愧为少时伙伴，聊得甚是投机，不知不觉的闲逛中天色已然暗淡了下来，两对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就各自回家去了。

　　*

　　席上的晚膳照旧平常，但气氛却再没了往日的融洽与和睦。

　　林予葵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心意竟如此坚定与急迫，才刚回来就在全席之上向全家人袒露了自己的志向——他拒绝接手家中商会，想要开办新式学堂。

　　他说完后依旧一脸的淡定从容，仿佛没有人可以再加以半句否定。但饭桌上的其他人却再也兜不住了。

　　江老爷愣了一愣，随后把筷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掷，清脆的撞击声把一旁的下人吓得几颤，他沉重又威严的声音在厅中响起：

　　“什么学堂不学堂的，整天在书房摆弄那些没用的笔墨纸砚也就算了，现在读得入魔了家业也要丢了是不是？咱家以前还不够苦是吗，给你这样富足生活的不是你那些没用的风花雪月，是我拼死拼活闯出来的商会！”

　　林予葵从没见过江老爷这般怒火的模样，她有些胆怯地看向了一旁的江闻崊，他显然也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又稳住了脸上的波澜。

　　“现如今天下局势大乱，洋人随时都可能会打来，如果战争真的来了，咱家这个小商会又能维持几日这死水般的平静？商会可以由闻岫接手，他做得不一定就比我这个哥哥差，

　　恕父亲原谅，抱守着残缺钵盂苟活于世，不是闻崊的道。”

　　他的脸色平稳，目光里却突然多了些如炬星火倾之欲出。

　　江老爷自觉说不过他，只无奈地起身来，把所有的怒气都倾注在了砸在桌上的一记闷拳里。

　　一时间，哐当四响，几个盘子掉下了桌碎成了一块块残骸，响亮的撞击声正暗示着这场饭局上的决裂。

　　老太太年纪到了，情绪本就脆弱，看见这幅模样更是心里难受，晶莹的泪水划过她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

　　林予葵见状赶紧用手帕替她去擦，轻抚着她的后背。

　　她自己此刻也是心乱如麻。

　　晚上，她安抚老太太睡去后才回了房。江闻崊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灯光把他脸上的愁闷映得更甚。

　　她微微叹了口气，细若柔丝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无奈：

　　“真的已经决定好了吗？”

　　“嗯，我们回沙宁。”

　　“沙宁？”

　　“没错，你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