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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狭路 ...

  •   腊月初八,窗外的芭蕉叶上还积着一层厚厚的霜。

      他很少睡到这个时候,一般来说,早在二十分钟以前他就应该醒了。可是今天不一样。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很简单,简单到只由三个事物组成,在他的大脑里循环往复,好像一串奇诡的密码,可是怎么也解不开。
      秋千、女人,还有修剪齐整的草坪。
      所以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梦里的女人很漂亮,身体纤瘦又苍白,穿着一身纯白的连衣裙,坐在秋千上招招手,唤他过来。
      他的脑子睡得有些晕了,迷迷糊糊往前走,脚踩在绵软的草坪上,发出“咯吱”的响声。
      直到他坐到女人的旁边,秋千随着他的动作小幅度晃悠起来,他才察觉到女人的异常。在他的印象中,女人是很白的,但从来没有白得这般僵硬,像一块石头,又或者是一抔灰。
      他忽然想要碰碰女人,手刚挨到她的肩膀,女人却说话了:
      “小心烫。”
      他吓了一跳,把手收回来,看见女人脸上的笑脸,才发觉自己被摆了一道——沸腾的水是烫的、油是烫的、火是烫的,可人怎么会是烫的呢?
      女人总是骗他。

      女人的手上落了一只蝴蝶。

      火红的翅膀、墨色的身体,背着深深浅浅的花纹,停靠在女人的手上,翅膀翕动,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蝴蝶是在看他。
      “不要害怕。”女人说。她的手裸露在外面,流下一道细长的血痕,像一条赤链蛇缠绕上她的手臂,又逐渐盘踞上她的心口。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没能发现,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却又猛得缩了回来。
      ——真的是烫的。
      女人依旧在笑,看着她手指上的蝴蝶。

      “人死后有灵吗?”

      女人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抑或是一朵云,总之,不太像人。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也许……有的吧?”他说。

      女人却没说话,只是用那只没有流血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很奇怪,女人的这一只手却是冰凉的。
      蝴蝶飞走了,去到没有太阳的云端。

      女人笑了,看他的眼睛也随着那蝴蝶往上飞去,忽然抚上他的脖颈。那一丝凉意便顺着皮肤蔓延全身,让他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
      他觉得自己要醒了,看女人微涨的唇齿,似乎还有要说的话。
      他问:“你说什么?”
      一望无际的草坪突然晃动起来,眼前的图景像地震一般剧烈翻动起来,他看见秋千的绳子断了,他掉了下来,一直往下坠,可女人还坐在原处,面带微笑。

      黑暗笼罩了他。

      在那之前,他觉得自己是看见了的,那个女人的唇语。
      其实很简单,不过两个人尽皆知的字——

      “晚安。”

      ——————————————

      他闻到一股酒精的味道。
      太过浓烈,以至于他感觉自己的神经都在发疼,大脑泛麻,整个人像刚刚上岸的鱼一样浑身粘腻;更要命的,是左胸口传来近乎让他窒息的疼痛。
      “醒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兰一舟手动掀开如有千斤重的眼皮,好容易聚了焦,发现天还是黑的。
      “……几点了?”他问。
      “四点半。”女人回答他,转身拉上了窗帘。
      兰一舟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昨天一定是喝断片了,用手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是湿的,挑起衣领一闻,好家伙,全是酒精味。
      ——他这是掉进酒坛子里了?

      估计是看见了他的疑惑,女人从窗台走下来,往他旁边扔了条蓝色的毛巾:“擦擦吧,我倒的。”
      “……”
      原本要感谢的话噎在喉咙。
      “你没事儿往我头上倒酒干什么?”他挑了挑眉,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暴躁。
      “你该走了,半天不醒,我没办法喽。”女人说话的语气好似理所当然。
      兰一舟无话可说。公报私仇,显而易见。

      他站起来,用毛巾擦干发梢上的酒精。女人原本是打算去晾衣服的,正低着头往阳台走,忽然看见一双男人的皮鞋,抬头,发现对方正以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自己。
      这个男人的脸是很漂亮的,棱角分明,眉毛不重,但是锋利,衬托着一对浓墨重彩的眼睛,给她带来一种难以言状的压迫感。

      “我是在帮你!”他说得有些着急。

      女人看起来其实并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穿着那种看起来很像地摊货的T恤衫和和短裤,身子瘦得可怕,好像有点贫血。刚见她时,兰一舟还曾担心她会为这件事大病一场,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有点多虑了。

      “赵媛,你好好想想。”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往杂乱的鞋柜上塞进去一张明信片,转身离开了。
      女人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目光停留在那张在无数废纸中突出一角的明信片上,手里的衣架还闪着银色的光。

      2035年,K市的冬天寒风刺骨。
      兰一舟顶着鸡窝头,踩着他几年前买的老型雅马哈来到公安局时,毫不意外地在外面看到一位蹲在地上、一脸便秘堆石子玩的老熟人。他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走过去一脚踢开他堆好的“建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坐在地上的人“嘿”地一身站起来,见到是他以后,那股原本要打要杀的气势又怂兮兮地灭了:“你可算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张处今儿怎么骂我……”话还没说完,下一秒立马皱起了鼻子:“我k……你昨晚上又哪儿泡妞去了?喝这么大?”
      兰一舟无话可说,把他扒拉开就要往里面走,没走两步,又被人“哎哎哎”地拦住。
      罗贯弘是他的老队友了,知道他这队长什么球样子,要是让他就这样跟行走的酒坛子一样走进公安局,要是被过路居民发现举报了,估计他们这刑侦一组也不用干了,第二天直接全体辞职算了。
      “你就这样进去?”他压低了声音,“兰队……兰爷!我知道你胆大肝硬不怕死!可是你不担心被开除,我还得吃饭呢!你照顾一下我们苦命灾民啊!”
      兰一舟停下脚步,斜眼朝他眨了眨眼睛,就在罗贯弘以为他没听明白打算再说一次时,他看见这位爷突然凑了过来,朝他耳朵跟前悄悄说了十个字:“老罐头,怎么跟做贼似的?”
      “……”

      下一秒他就看见兰一舟以一种很骚包很讨人嫌的姿势走进了卫生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手机在口袋里面震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这位少爷还真把他当仆人使了,连个衣服也要借他的!靠!借他的东西就没还过!
      算了,一件衣服而已,总也比铁饭碗好。
      罗贯弘调整好心态,看了眼刑侦组的方向,默默地想:兰一舟我祝你八辈子找不着女朋友。

      卫生间资源有限,顶多只能把头洗了,身上的酒精味儿还是冲;兰一舟没有办法,从罐头那儿借了瓶香水,不要钱似的往自己身上喷,看得罗贯弘一阵肉疼,心想兰一舟我□□祖宗。
      结果就是这样,满身香水的兰一舟归队时,还是受到了全组人民的重度关注。

      “兰队,你……招蜂引蝶回来啦?”
      “狗屁。”
      想起昨晚的经历就脑壳疼。兰一舟目前不太想说话,看谁都像该收割的韭菜,于是干脆目不斜视大踏步往办公室走去;没想到刚没走两步,看见自己办公室门口影影绰绰一个挺拔的人影,看着挺陌生,皱了皱眉头,揪起跟在身后的罐头问: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没想到罗贯弘一脸震惊:“你知道他不是人?”
      兰一舟听完更震惊:“我不知道啊。”
      罗贯弘思考一会儿得出了结论:你可真不是东西。

      “不是,等会儿……你先跟我说说什么叫‘不是人’?”兰一舟大早上被酒精冲头,感觉自己脑子现在还晕乎着,看谁谁不顺眼看啥啥奇怪,这会儿听见罐头指着个大帅哥跟自己说“不是人”,感觉还像在做梦。
      “字面意思呗。”罗贯弘看他像看山顶洞人,“兰队,时代不同啦,在这个‘新时代’,咱都管这叫‘仿生人’!”
      兰一舟眨着眼睛,还是一副懵逼没信号的状态:“仿生人?”

      他从小不喜欢用电子产品,就连手机还是最基础的老年机,刚开始人家都不知道这人上哪儿淘的这老古董,还以为这是什么收集的癖好,直到警局统一换了手机,众人围观兰队十五分钟发不出来一句话的场景,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啥癖好,纯属是老年人不会上网,用不惯智能机。
      说起来其实挺怪的,兰一舟从哪个角度来讲,都是个妥妥的二十七八岁社会主义新青年国家安全系统年轻的血液,连个智能机都不会用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结果就是那段时间因为好奇而去问兰一舟个中缘由的“热心青年”,都得到了来自兰队极其敷衍的一句“关你屁事”和300个俯卧撑训练警告,久而久之,也就再也没人敢问了。
      不过兰一舟还是十五分钟打一行字。

      现在要问兰一舟“仿生人”是个什么东西,就好像问小学生什么是线性代数,简而言之,就是“超纲了”。
      罗贯弘还是犹豫了一下跟这位爷要如何解释这根本在他理解能力范围之外的现代科技最新产物,最终发现根本没这种可能以后,决定破罐子破摔:“就是……把计算机做成人的样子,懂么?”
      兰一舟定了定睛,发现那站在自己办公室旁边的男人不仅个子长得高,脸也长得有些过分精致了,属于那种小姑娘一眼见了就不会忘的类型;眉毛很浓,但不粗,眼睛看着很柔和,不会给人一种尖锐的压迫感,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非得概括的话,就是那种很自然很讨喜的……好看。
      这种人应该每个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吧?兰一舟摸了摸下巴,出于那点多余的男人的好胜心,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跟那个人的身高差距以后,得到一个令人失望的结论:三公分,他居然还矮他三公分。
      然后他并不甘心地回答道:“不懂。”
      “……”罗贯弘听着觉得像碰瓷,但奈何当老大的是别人不是他,于是只能抱着问候别人祖宗的心情再次解释道:“就是——电脑,变成了人!人的样子!明白吗?”
      兰一舟这下反应过来了,回过头去看他:“电脑怎么能是人的样子?”
      “这你就不懂了吧?”罗贯弘不知道从哪掏出个苹果嚼了起来,嘴里含含糊糊的:“则叫现代搞基,老板~”
      “搞基?我不搞基。”
      “科技!现代科技!”罗贯弘把苹果咽下去,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不是,”虽说听着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但兰一舟总算是发现了重点,指着“现代科技”对他说:“那他来咱队里干嘛?充当花瓶?”
      “哎呀不是!人家是来给咱当技术助理的!”
      这话兰一舟怎么听怎么奇怪:“咱队不是有挺多‘高级技工’的吗?还要他干嘛?”
      虽说觉得这话队友们听了得气死,但罗贯弘还是不打算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惹怒对方,只好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上边儿派下来的,说是新兴科技,放咱队里先当小白鼠养一年,一年过去,咱要是觉得行就加产,要是不行就回炉重造,没给咱谈条件的份~况且我看人家也挺好的,人长得又帅……”
      兰一舟听了心里一阵烦躁,总有种这玩意儿是来抢自己饭碗的危机感,下意识地想把他赶走,同时在心里念叨他姓张的就是一大傻逼,自己这么好一帅哥放着不用,非得贴什么金龟婿?有毛病。
      “那我要现在就觉得他不行呢?”
      那这就是典型的碰瓷了。罗贯弘虽说这么想,但还是没说出来,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直到觉得对方看出来他眼神里的意思了,才咬着苹果离开。
      ——废话,他兰一舟作为刑侦一的队长天天上班迟到夜不归宿,认哪个处长不心惊胆战?到现在不炒了他那都是张平升爱他把他当亲生儿子,现在放下来一台“机器”监督他,就是一个警告。
      不过兰一舟并不想管,他觉得张平升不了解他。

      跟自己心里的各级“恶毒”领导打过“招呼”以后,兰一舟做了个深呼吸,十分不情愿地挪到了办公室旁边。本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进去不打扰任何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门把上多了一只手。
      下一秒,没等他说点什么来堵住这个“新兴科技”的嘴,就听见那人用一口标准又温柔的普通话“礼貌”地给予了他见面后的第一句问候:
      “兰队,看来你昨晚和女伴玩得并不愉快——需要来一杯热可可吗?我请客。”

      全组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兰一舟的手在门把上顿了一下,对上那双过于温顺的眼睛时,却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三公分的距离”:对方一双太过漂亮的眼睛就在他的正上方,以他俩现在这种距离,甚至能数清楚这家伙的睫毛。
      于是他努力按下心里那个暴躁喷火的小人,努力摆出一个同样礼貌的笑脸来回应他的问候:

      “——你请个仙人板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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