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七》小黛猫

2、二

　　二
　　昨天晚上的某个时刻，我坐在辉煌的皇冠赌场里，独自面对一百台吃角子老虎机。老虎机们的屏幕上闪烁着各不相同的弱智图片，头顶上都挂着两分、五分、或者十分的灯匾，傻得就象一群酒吧里的单身男人。我掏出身上所有的硬币，把所有的口袋都搜了一遍，点了一点，一共二十三元四毛。我就要用这二十三元四毛钱，买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我把它们一起扔到一个可乐纸杯里，开始在老虎机的部落里逡巡。这个，还是那个？我始终下不了决心。一对一百，多好的比例。这个比例，意味着我可以选择，可以抛弃，可以放纵，可以撕裂，可以做我一切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可能性的呼吸声总是那么暧昧，带着一种类似喘息的魅惑的法国腔调，噗哧噗哧地让我心神不宁。我闭上眼睛，坐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坐到了一台印地安纳琼斯风格的机器前。我给了这个似乎风尘仆仆的男人一个审视的目光，让那些金字塔，古墓，玉米和狗的图片簌簌战抖。这是一台五分的机器，丢进去一块钱可以按二十下按钮。在那一阵沙沙声以后听不到叮咚，这些曾经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二十次敲击按钮的动作和一块钱就毫无价值地消失了。当然，毫无价值地消失的，还有一些时间。但是我到这里来为的不就是杀死时间吗。杀死这个会带来希望和失望，体验和回忆的东西。我坚定地坐在这台印第安男人面前，不断地挥动手指敲击着一个红色的圆钮，每一次丢出去五分青春或者五分爱情，期待着能够赌赢二十元幸福。但是，西红柿总是对着玉米，狗总是挨着石头，我一直在输。
　　我也并不是从来未曾赢过。两三年以前的某一个晚上，我赢过一次。那天傍晚的天色很美丽，站在雅拉河的南岸，街边露天咖啡馆的浓郁香气叫人陶醉，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围着整齐围兜的侍应生的金色头发和绿色眼睛都在闪闪发光。河水很平静，那个舒缓的人工小瀑布不急不慢地流着，流成了一面层层叠叠的大镜子。我挎着马克的手臂，依偎着他的身体，不知不觉地到处乱走，竟然走到了灯火里的赌场。赌场不是情人们应该来的地方吧，但是我很难跟马克解释中国人的那句所谓的老话：“情场得意，赌场失意。”马克为了证明我的年龄已经超过了法定的十八岁，差一点就跟两三个象极了黑手党徒的壮硕保镖动起手来。我的驾照留在了车里，但是我的手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指尖正轻轻地触碰着圆圆的结婚戒指。老天，东方人的脸和年纪，在西方人的眼睛里变异得这么利害。十八岁！我的脸变得绯红，那是一个初恋的年纪。我的戒指躺在我的口袋里，我静静地望着马克的脸。马克说不管得意还是失意，我们都来试试吧，赢了高兴，输了也会高兴的，你们中国人的哲学真妙。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一台印第安老虎机，我看见三座大金字塔好多次出现，狮子座的光明照耀着整个地球，叮咚的声音愉快地响着，我们收获了一堆温暖的金黄色的硬币，象两个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跑到隔壁的电影院里买了午夜场的电影票和好多好多的零食和冰淇淋。
　　一直到昨天下午我才明白，那句老话所包含的那种宿命的结局。昨天下午在机场，我吻了马克的额头和脸颊，但是没有吻他的嘴唇。没有吻他的嘴唇是因为我突然很害怕，一个曾经那么熟悉的□□，突然之间变得很陌生，那种异常的冰冷让我的灵魂一起发抖。马克摇摇头说，生活太乏味了，我要去看看世界的样子。然后象来的时候一样，背起那个硕大的背包，卷起睡袋和旅行毯，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爱情轻得象飞灰，还不如背包上的一颗尘埃来得更重。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对他来说完全是一样的。生活其实无所谓乏味，乏味的是人。马克要去经历他所能经历的一切人物，也许在西贡，也许在东京，也许在旧金山，也许在巴黎，他会遇到另一个美丽的女人，愿意为他抛闪一切。但是无论在哪里，结局应该都一样。马克不会为了爱情而放下他的背包。至少为了我，他没有。我为了嗜情而抛开婚姻，马克为了多彩而抛开我，如是想一切何其公平。然而对于被我抛开的婚姻和被马克抛开我而言，眼前能够看到的只有空洞的痛苦，公平也许是在半空中飞舞，但是我们的眼睛没有余力可以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