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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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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一个朋友死了。物质地说,这个人作为一个生物,在整个除我以外的世界的眼里依然是一个活物,正在世界的某一个已知或未知的角落里,进行着一切人类必要的行为:吃饭,睡觉,工作,□□。但是,精神地说,在除整个世界以外的我的意识里,昨天晚上,我把他杀死了。
杀人需要理由,警察也会询问动机。于是在杀死他之后,我开始回忆我的动机或者理由。我很清楚自己的脾气,一旦回忆开始,任何外力都不可能将其终止,唯一终结的可能性,要么是我死,要么是我睡过去。时间已经到了晚上,暖气轰鸣,月色凋敝,后一种结局来的可能性很大。于是我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泡了一壶茶,从壁橱里拖出一条又厚又软的King Size鸭绒被子,叠起两个加厚的海绵枕头,缩在一切故纸堆里开始回忆。
在开始回忆的时候,陈然来了一个电话。墨尔本和上海的时差,在眼下这个南半球的冬季、北半球的夏季里是两个小时,电话里的陈然听上去充满了那个不夜都市的燥热和暧昧,满口酒气和肉味。我几乎可以看见他敞开浅蓝色衬衫的领子,搂着一个圆润的穿着艳丽吊带的赤裸肩膀,在温热的城市夜风里,得意洋洋地倚着他的别克轿车,冲着手机旁若无人大声喉叫的样子。而且,他的蓝色衬衫背后一定有大一块深色的汗渍。就此而言,这是我所熟知的陈然。我把电话听筒提到离开耳朵一尺远的地方,仍然可以听到来自另外一个半球的嘈杂,遥远而清晰,把一个墨绿葱郁树影空寂的澳洲夜色撞得飞灰扑落。邻家的狗突然开始冲着树影狂吠,一下子一呼百应,整个街区里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狗都开始吠叫起来。
我突然想起,曾经有一个长我几岁的朋友说过,陈然有一种想要藏但是却隐藏不住的狂妄。这一点我看得不透彻。年轻的我那时好象笑着说,狂也是一种自信,男人没有一点自信不会有出息,没有出息的男人我不要,诸如此类。今天的陈然正在用他的狂妄肆无忌惮地刺激着我的耳膜,然后,我终于知道这个好象已经变得有出息的男人,不再为我所有,无论我想不想,要不要。那个去过桃花源的武陵人无非惊鸿一瞥,就要勾引得无数人念念不忘那么一个空白的蠢梦,完全就是一个大骗子。桃花源一样会有白天黑夜,那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物一样会有耻念,那些老死不相往来的君子,一样会在夜里想象着邻居的妻子在梦中□□□□。我曾经以为这个温热潮湿的南半球,是我的桃花源,我和所有相信这个故事的人一样,错得既彻底又可怜。
陈然扯着嗓子说:“少喝点。”我一怔,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陈然刚刚离开我回国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日夜颠倒地以写字为生,昼伏夜出,为了熬夜喝了太多咖啡,把胃折腾坏了,已经很久不再喝刺激性的饮料。少喝点……这就是陈然的本事,不过用了三个字,就能让我的心突然一抽搐。纯属关心,动之以情,还是存心刺激?我不知道陈然的用意在哪里。或者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用意,只不过在亚热带的燥热夜风里需要发泄这么一嗓子。我突然很想抽烟。在成为陈然的女友之前,我常抱着书坐在大学破旧的女生宿舍里的那张大木床上抽烟。那种很拙劣的红色软壳牡丹牌香烟,那张属于已不多见的双层五七干校遗迹的无比结实的粗糙木床,一床的书、纸片和颜料,几乎就是那一年里我大学生活的全部内容,象是一个断层,之前之后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是陈然的出现让我戒弃了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复印象。不过就是不到七八年以前的事情,回忆里竟然没有了一丝痕迹,青天白日,洗得干干净净。我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连老照片都不如了的?照片泛黄的时候都还有一点可以信赖的真实作为挽留的影像,我的记忆却好象和真实完全没有关系。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晃来晃去,哪儿也找不到烟,厨房里水池上方的窗沿上搁着陈然多年以前用过的一个玻璃烟缸,乱七八糟地存着些橡皮筋和回形针,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陈然挂掉电话前说:“有什么和我的律师谈,拖着对大家都没好处。”我知道他想提马克,但是他又一刹那骄傲了,煞住了口。要离婚,马克的存在是一个绝好的理由。陈然不提,但是明天他的律师会提,在利益的分割上他们不会有半分让步。他不知道马克已经走了,就在昨天下午。他不知道,我也不说。可是即使我不说,马克也已经走了。为了一个已经丢失的,我好象还要丢失更多,我突然开始觉得自己可笑。我以为到了三十岁,我已经足够世故了,原来,其实他们全都比我聪明。
找不到烟,我回到了为自己准备的角落,在黑暗里对自己笑。很久以前,陈然说过他喜欢看到我的笑,马克也说过。现在,我在暗夜里露出我牙齿,可惜他们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