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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差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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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菜市口。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眼花,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人一多,再低地私语也变得沸反盈天起来。
外围的人不断朝里挤,不时有辱骂哀嚎声传来。不知是哪个大力士在外使劲地推了一把,圈内几个抱着孩子看热闹的大姐吃不住力朝前倒去,手上的孩子也抱不住,落到地上滚了几圈后放声大哭起来。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孩滚到一双马靴下,他怯怯地伸出手,瘪起嘴,眼睛里已经蓄满泪花,却正撞上马靴的主人眼神,没理会他伸出的手,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地上趴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块破木头。
破木头的妈从不远处爬起,三两步冲过来将孩子抱起,不住地弯腰行礼,生怕孩子冲撞到大人被治罪。
靴子的主人霍狰收回眼神,站在行刑台前,眼观鼻鼻观心,对周围的混乱充耳不闻,专心的守着即将被流放的犯人家属。
随着时辰将近,天气越发炙热,围观的百姓不减反增。诚然,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对于已经三十年没有见识过斩首的长安城百姓来说更是热闹中的热闹。
大成王朝开国以来,政治清明,君明官廉,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建朝三百年,少有大案要案,抄家斩首流放之犯更是寥寥无几,大理寺和刑部形同虚设。
直至观明九年三月,先帝意外驾崩,年仅十三岁的太子灵前继位,恰逢漠北也先族遭逢天灾,牛羊冻死无数,新上任的也先首领雄心勃勃,撕破北境五十余年的平静,大举进犯,短短三个月接连攻下三城。一时间,北境危矣。
北境来的加急军报还摆在案头,少年天子身着重孝,心中茫然失措,面上却是一丝也不透,好不容易强压下惶恐,正欲传令召先帝钦点的托孤重臣,当朝首辅周太平,兵部尚书陈守礼,户部尚书林观之并两部侍郎入内觐见,共同商议北境危局何解时,御林军统领周无缺匆匆赶来,跪在案前,以头抢地,直言:“周太平反了!”
至此,大成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少年天子成珏跌坐在座椅上,脸色惨白,三百年不遇的危局竟然让自己遇上了,也不知大成皇陵此刻是不是在冒着青烟。
成珏尤在愣神时,兵部尚书陈守礼急急赶来,身上披风被烧了半幅,还在冒着青烟。
人随声至,朝前一扑跪在地上:“反贼逼宫,求陛下赐虎符调动京城守卫,点燃烽火,以天子之宝号令城西大营起兵勤王!”
成珏稳住心神,绕过案台,将陈尚书从地上扶起。跪在地上的老人须发皆白,苍老的面颊上有被利箭划过的伤口,此时已经结了血痂,双手满是血痕,盔甲上一团一团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反贼的。
“陈尚书……”
陈守礼看着天子稚嫩的面颊上是强压不下的慌乱,心中一叹,陛下终究还是太小了,主弱而臣强,先帝一走,山河飘摇是必然的。
当年先帝还是太子,奉召征讨南疆余孽,陈守礼还只是小小的百夫长,有幸被选入太子亲卫,在战场上一路冲杀中,陛下不知多少次从死人堆中将他拉出来,救命之恩百死难偿,更遑论后来先帝更是一路将他提拔至兵部尚书,知遇之恩百死难报。
“陛下莫慌,有臣在,当保江山无虞。请陛下赐下虎符与天子之宝,先帝多年前埋下的暗钉已起作用,不出三日,京城之乱可平。也先粮草不足,北境只需撑三日,三日后,臣自当领军驰援北境,护卫我大成边境!”
“好,好,好。王福,取虎符与天子之宝。封兵部尚书陈守礼为镇远大将军,领巡防营,御林军兼城西大营、山西大营,解京城与北境之困!陈叔,朕将性命与天下皆托付于你了!”
“臣,遵旨!”
成珏将虎符与天子之宝递到陈守礼手上,目送他匆匆离去直至退出视线外,才木然开口:“周无缺。”
“臣在。”
“父王在太子位时,曾亲手培养暗钉二十四人,这些年折损一十三人,叛变处决二人,现如今唯有九人了。”
少年天子脸上的慌乱已经褪去,神色平静看不出心中所想。
周无缺只能低声回答:“是。”
“现如今何人为首?”
“回陛下,是臣。”
“周家的暗钉是何人?”
“回陛下,臣不知。”
天子御书房外可以俯瞰整座皇城,成珏走到廊下抚栏远眺,皇城西门方向有狼烟直冲天际,厮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血腥气冲天而起,笼罩着整座皇城。
忽而风起,风雨欲来,气候湿热黏腻,少年单薄的身形在风中伫立,如山中劲松,也如风中巨石,任天地变化,自巍然其间,也变得顶天立地起来。
第一日,城西大营切断叛军补给,与御林军里应外合,歼敌两万三千余人,叛军首领周太平死于乱军中。
第二日,朝廷清算,一应参与谋逆人等尽皆入狱,大理寺北狱一时人满为患。
第三日,陈守礼率兵三万驰援北境,七日后与敌相交阴山口,历时一月,斩敌军主力于马下,生擒也先首领,漠北从此纳入大成版图,成为属国之一。
至此,观明之难落下帷幕。天子下诏,改年永新,大赦天下。
……
然,大赦天下对罪无可赦之人是没什么用的。
落日正圆,霍狰蹲在西北的漫天风沙里,有些无语地想着。
西北气候冷冽干燥,多风沙,近千里赤地寸草不生,在这地界上,一步一个脚印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一口一把沙子把自己吃成一个人皮不倒翁应该没什么问题。
为了避免自己永垂不朽,霍大官人摇身一变成了蒙着面纱的霍小娘子,一条丝巾把头脸一蒙,不仅美得惊世骇俗,连看人都多了几分美感,所谓朦胧美不外如是。
差役还能有个蒙着头脸的丝巾,犯人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官道边上修整的妇孺们,脚上带着脚链,手被一根粗麻绳串在一起,一个接着一个在风沙里走了大半个月,口干唇裂,面有菜色,看不出曾经红润娇嫩的样子,没有一点死里逃生的喜悦。
霍狰看着她们一个个被流放路途折磨得没有人样,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世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谁又能决定旁人的命运。也许她们更愿意和家人一起死在午市口,也不愿意受这流放之苦。
也不知是不是被老张感化了,一向信奉自扫门前雪的霍狰竟然也有瞎操心的一天。
念及此,他心中有些郁卒。一时间神思飘忽,想起长安熟悉的护城法阵,又操心起大成国运来。
新上任的永新帝铁血手腕,涉及谋逆世家一百一十六户,九族一锅端了下狱,足有一万三千多人,还有鸡零狗碎被波及到的无名小卒若干,上至八十老叟,下至襁褓婴儿,判的皆是斩立决。
其中,所有男丁尽皆腰斩,罪首更是被凌迟处死,午市口的刑场像切菜似的砍了三天,地面上的血迹冲刷三月仍有残余,临近午市口的街坊十室九空,时人常说夜闻鬼哭,不得安宁。
钦天监监正夜观星象,发现月华蒙尘,晦暗不明,紫微星笼罩在一片血气中,妖异异常,查遍古籍认为是天子杀伐之气太盛,星辰现异象警示,如不止,将有大灾降世。
于是第二天便同满朝文武大臣到御书房外长跪不起,请陛下收回成命。三天三夜,御书房灯彻夜不灭,午市口的人头一层垒一层,拉尸体的马都活活累死十三匹,但是天子没有任何旨意。
直至第四天,京城夜起大雾,万鬼同哭,所有人都在浓雾笼罩下陷入梦魇,无一幸免,四下寂静。
忽然,有铃音起,自大雾深处走出一个人来。
来人一身黑袍,头戴斗笠,面纱下面色沉静如水,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一双眼锐利逼人,似乎隐着万千思绪。
他穿过御书房门口躺的东倒西歪的一干重臣,皇宫上方的护城大阵在上空显现出本来面目,有气息拂过黑衣人周身后又缓缓消散,他脚步未停径直入天子御书房,护城大阵也在一阵金光闪烁后隐入夜色中。
少年的永新帝伏在书案上,来人上前轻轻拍了拍,成珏便睁开了眼睛,眼中还有些未散的迷茫。
黑衣人一挥手,成珏面前熟悉的御书房变了个样,幻化成一副星空图,他们二人站在图中,黑衣人手诀变换,紫薇星图便从万千星辰中显现在他们二人面前。
暗淡的紫微星泛着红光接连着其他星辰,勾勒出一只俯卧的九爪金龙图,龙身上有小字标注,仔细一看正是大成历年年号,观明九年和永新元年的交界处有银光闪烁,似是被什么东西重新连接起来。永新元年标注在龙后爪处,往下至龙尾处金光比往上的龙首龙身部位暗淡许多。
成珏呼吸粗重起来,眼中血色渐起,虽然从未见过,但是他心中自有感应这便是大成国运图,他急急上前两步伸出手,竟是想要一探真假的样子。
黑衣人呲笑一声,成珏上前一步,星图便后退一步。几次抓空后,成珏渐渐冷静下来,眼中血色退去,垂着手,一言不发地看着黑衣人。
黑衣人伸手一指国运图:“帝星暗淡,国运无光,因人献祭得续的二百年大成国祚可是要毁在你手里?”
成珏正欲开口询问,谁知刹那间星河破碎,黑衣人的身影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消散。
成珏大惊之下本能的往前一扑,而后在书案上惊醒,额头冷汗涔涔心跳如鼓,他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御书房还是那个御书房,没有黑衣人,没有万千星海。
门前值守的太监和侍卫从睡梦中醒来,垂手立在原本的位置上等候吩咐,一地东倒西歪的重臣也跪直了身体,街上的打更人重拾起梆子,浓雾渐渐散去,更夫打起三下梆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旁人一无所知,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永新帝大梦一场。
翌日,天子下诏,一应妇孺改为流放,西北赤地千里,正好缺人种树防沙。
然,经过刽子手彻夜不休的劳苦,最后在路上的人也仅剩千余,流放途中艰苦,都是身娇肉贵的前太太小姐和贴身婢女,上路半个多月,行至三分之二路途时,仅余八百。
霍狰讽刺地笑笑,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同门敢这样逆天而行,这狗尾续貂的大成国运染着血光,终究是要用累累白骨来填。
拾味而来的苍蝇在他耳边嗡嗡响个不停,霍狰不耐烦挥挥手,脑中思绪不停,周边草丛后传来“吃吃吃”地笑声,隐在其后的其他差役幸灾乐祸地看着苍蝇锲而不舍朝霍狰身上扑。
霍狰被打断思绪,正郁闷着,离他三四步远,占据着另一个地盘的差役不怀好意地笑笑:“霍大哥人长得俊,连苍蝇都稀罕”。说罢飞快地提起裤子跑了。
看着霍狰一副要发作的模样,剩下的人也一哄而散,生怕霍大苍蝇追上来给每人一口。
众人的笑闹声远远的传出去,飘散到官道上,原本在队伍边缘的女囚几个错身闪入人群中,竟未被任何人察觉。
她脸色苍白,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手脚戴枷,反复磨破后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此时又一次开裂,女子将手藏在枷锁中拈起手决,殷红的血汇聚成线从特地的方位没入地面,有亘古的气息苏醒,棋局终于落子,掀开迎客的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