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如雪》唐方

2、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小簪子第一次见到白发的时候, 白发的头发不是白的.

　　月华如水.
　　白发的眼睛清澈深邃,
　　白发的青丝隐隐在月下弥漫着温香,
　　还有, 白发的脸,
　　素净俏杀的让人有种无言的心惊, 却又在一转眸间, 有种杀死人的温柔.

　　她见到白发时, 自己已倒在地上.
　　她能感觉到颈脖上的丝丝凉意－－有人正用他的剑, 抵住了她的下颚.

　　小簪子不知道自己倒了什么八辈子的霉, 只是深更半夜肚子饿得不行, 出来碰碰运气而已.
　　怎么会沦落到别人的剑底下去. 如果这就死了, 那当真是呜呼哀哉, 什么都不值. 那一瞬间, 小簪子居然还转了个奇怪的念头----可惜啊, 我还没嫁人呢.

　　不过小簪子倒不害怕. 从小到大, 她在这街市成长. 残羹冷炙, 哭笑人间, 什么没有见过.
　　每天都有人在街市口死去. 死不瞑目的双眼象死鱼一样, 翻白朝天. 每看到这样的死人, 小簪子就会好心的帮他合上眼睛, 口里念念有词, 只望他能早日超脱.
　　这年头, 兵荒马乱, 弱肉强食, 谁杀了谁, 谁被谁杀了,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 活下去.

　　就在小簪子有些惋惜她的生命只因为一时肚饿而将被葬送的时候. 她看到了白发.
　　白发是飘着出来的, 有一阵很香很香的清风也突然随她而来.
　　小簪子拼命的嗅嗅, 生怕自己错过了这生命中最后的好味.

　　然后, 她听到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 仿佛从天际传来----
　　"你, 似乎应该放手了. 她, 只是一个孩子."

　　这个说话的人, 好像很喜欢慢悠悠的调子, 小簪子很明显的能听出来, 她是用怎样慵懒的一种声音, 拖长了调子在说话.

　　"你、来了、我、当然放手了." 小簪子听到那个持剑人沉声道.

　　她突然想笑. 因为她当然也听出来, 这个浓眉大眼的持剑人是有心在学着那清清冷冷的声音说话. 调子也是拖的很长很长.

　　"噗噗.." 她笑了.

　　小簪子是那种想笑就怎么也忍不住的孩子. 就算有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就算有火烧到眉毛上, 她想笑的时候, 自然而然就笑了.

　　"好笑? 我是在救你!" 那清冷的声音对着小簪子发话. 有些讶异这孩子怎么如此胆大.

　　"不错, 想笑就笑. 你能被我找上, 果然有些不凡." 那沉着的声音又及时响起. 无巧不巧的接在那清冷的声音后面. 有些挑衅.

　　"噗噗..."小簪子又笑.

　　这两个人哦, 真的好玩. 每天在街市口那么多决斗的人, 小簪子多多少少也知道些江湖人的规矩, 江湖人的口吻, 江湖人的行事. 可象眼前这两人这种暧昧不清的样子, 她还真是头一回见. 她突然想起来, 村东口的阿牛跟住在西河的阿花说话时, 好像就是这种拿腔拿调的架式. 这是她每次见到阿牛都不忘取笑他的一件事. 如今看这两人, 却也觉得很相似. 想到这个, 她又笑了, 很大声的笑. 身子颤动, 剑锋就在她的下颚滑来滑去, 她却好像浑然不觉, 丝毫不以为意.

　　剑, 一寸寸的收起.
　　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慢慢的收剑, 仿佛这剑重似千斤.

　　小簪子轻巧的翻起身来, 随手拍拍自己褴褛的衣衫.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小袄, 虽然大部分已经破旧肮脏的分辨不清原来的颜色, 但从内襟还能隐隐看到本色. 这月白色的小袄前襟上缀了一朵小小的谢了的兰, 这是小簪子身上唯一的亮点. 虽只是一朵小小小小的谢了的兰, 但在风中, 竟也不觉得瑟瑟. 依稀仿佛带了点嘲讽的笑, 冷冷清清.

　　小簪子终于看见了白发, 还有那个声音沉沉的年轻人.

　　从小簪子站起来的那一刻开始, 他们就一直对望着.

　　白发有些笑意, 隐在眼中, 止在唇角.
　　那年轻人有些异讶, 藏在眉间, 闷在心里.

　　这些本都不该看见, 可小簪子不知道为什么, 就偏偏看见了.

　　白发终于又慢慢的开口道: "在等我么, 怎么我来了, 反倒无话?"

　　年轻人沉声道:"我叫日月."

　　白发嫣然一笑, 道:"今晚月色不错, 看来你早知道我在附近, 而且今晚会来."

　　年轻人皱皱眉头,沉声道:"我属牛, 比你大两岁, 但比你出道江湖晚两年."

　　白发笑得开心起来, 仿佛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不紧不慢道:"每逢十五, 皓月当空, 我总是喜欢出来走走, 被月光晒晒, 是件挺不错的事."

　　年轻人不再皱眉, 缓缓道:"我出来江湖两年, 找了你两年, 人人都说白发绝世红颜, 我很想看看, 是怎样的绝世, 怎样的红颜."

　　此言一出, 白发和日月同时沉默. 白发不再看日月, 日月甚至开始抬头去看天上的月.

　　静谧.

　　落落长街, 隐隐浮云, 谁会在此时, 来敲破这无言?

　　"哈哈哈",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传来. 白发和日月一同转回头来, 看到小簪子在月光下笑得前仰后合, 犹如风中的铃兰般清脆.

　　"好笑?" 两人不约而同问道. 话一出口, 迅速对视一眼. 只一眼, 立刻又分, 直盯小簪子.

　　小簪子好像一点不觉得他们眼光灼人, 也感觉不到他们身上渐渐逼近的气势, 自顾自施施然道:"是很好笑啊. 你们看来不认识, 那又哪来这多话可说. 而且你明明看着他, 他也明明看着你, 为什么你说你的, 他说他的, 好像说的话都不着头脑? 还是我小簪子不够聪明, 没听出来你们说的话有关联?"

　　小簪子对着白发眨眨眼睛, 又冲日月挺挺鼻子, 促挟道:"我小簪子混在江湖十五年, 没有智力, 也有经历, 既然我说听不懂, 你们最好也反省一下. 为什么要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呢? 嘿嘿, 真正奇怪! 话不就是用来让人听懂得么? 如果不懂, 那还说个什么啊!"

　　白发笑了, 有如月下的清荷, 突然绽放. 隐在眼中, 止在唇角的笑容终于忍不住徜徉开来.
　　日月亦笑了, 黑黑的脸上, 忽然漾起了生气, 就好像古井中的一缕阳光, 被期待了很久.
　　小簪子偷偷又笑, 她突然觉得很得意. 这样子两个特别的人, 都可以被她说得头头是道, 不由得她有些佩服起自己来.

　　"走吧. 带着这丫头."白发说完这句, 身形已在三尺开外, 看也没看日月一眼.

　　日月不发一言, 纵身跟上, 没有多问一句.

　　而小簪子呢, 只觉身子一轻, 已经有如腾云驾雾一般, 不由自主跟着日月前追而去.

　　那池塘中的夜荷啊, 是否还一样清静?
　　这是小簪子飞起来前, 心里突然想唱的曲子. 很奇怪的歌词.
　　她自己也不明白, 为什么会想起这句.

　　月下, 长街.
　　月光依然如水, 街上已空无一人. 好像一直都这么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