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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狭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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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为虔诚的信徒会获得神的恩赐,掌握与“光”或“水”有关的能力。
神明的恩赐极为罕见,无数人渴求神明的垂怜,但真正能获得恩赐的人万里无一。
西尔维老爷最引以为傲的大儿子便获得了此种垂怜,自十二岁起便前往圣城修行,并在去年成功入选神殿骑士。西尔维老爷为此扬眉吐气,觉得家族即将一飞冲天,成为真正的贵族指日可待。
这种骄傲的神气一直持续到三个月前,海拉成为了侵蚀者。
侵蚀者身份无疑是对整个家族的羞辱,老爷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天一夜,摔碎了无数昂贵的花瓶与餐具,辞退了一大群“污染了西尔维家”“心怀鬼胎”的佣人。三天后,海拉搬离了西尔维家的宅邸。
说来有趣,在背离了神之后,海拉反而发现了自己的奇特能力。这种能力与人的精神有关,她对人的意念与情绪有中特别的敏锐,因此能轻易发现来自于暗处的窥伺。
也因为依赖这种能力,她放松了警惕:在上车的时候,她没有觉察到来自车夫的窥视或是恶意,掉以轻心,在兴奋中下意识忽略了异常。
现在想想,和来时相比,车夫实在是太安静了,就像是一片藏身暮色的影子,大半边连隐藏起来,只有握住缰绳的手露在目光中。
由于工作的原因,车夫的手往往有明显的老茧。现在坐在车夫位置上的人却没有这痕迹。那双手苍白而修长,在月色下带着遥远的熟悉感。
海拉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到了这双手。
今早大教堂门外的卖花人,还有分发糖果的小丑,都有这样的一双手。
她握紧了箱子,确认一切都在理想的状态,凝神感受了一下四周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停下,立刻停下!”
她甚至做好了跳窗的打算,但随着她的声音,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外面并不安全,但呆在狭小的车厢里明显更危险。
海拉握紧小箱子跳出车厢,尽量平稳而优雅地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面向车夫。
车夫依旧坐在位置上,脸庞藏在帽子的阴影里。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他身形高挑,和真正的车夫马克先生并不相似。为了防止被发现,他故意佝偻了腰背,并且在衣服底下用什么柔软的东西垫起肩背,好让身体显得臃肿一些。
“马克先生,你的路线不太对。”
被戳穿的车夫没什么紧绷的情绪,他压低了声音,用与马克先生极为相似的声音说:“哦,刚刚的路上设了路障,走过去的话马车会翻。我自作主张绕了路。请不要扣工钱。”
心跳正常,呼吸正常。
对方身上的情绪复杂而混乱,掺杂在一起,像是一幅色彩斑斓的、抽象的画,却又不带一丝任何恶意。
混乱且干净,危险又安全。
海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绪。
她悄悄将箱子上的枪口对准的对方,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你是谁?”
坐在车夫位置上的人微微有些惊讶。意识到伪装并没有起到作用后,他干脆直起了身子,抖了抖滑稽又笨重的外套,抽出里面的垫子。
随着几个简单的小动作,被刻意收敛的危险气息席卷而来,宛若沉睡已久的凶兽睁开了眼睛。如果海拉上车时见到的是这番姿态的车夫,一定会拎着箱子当场跑路。
他摘下高高的帽子,看向海拉。
那是一张出人意料的年轻的脸。
看起来,对方是个和海拉小姐一般大的少年。微微卷曲的黑色短发乱糟糟地贴在他的额头上,容貌精致,皮肤苍白。虽然身上缠绕着某种危险气息,他却有一双安静又倦怠的眼,浅淡的琥珀色瞳仁在夜色下像是一只猫。
他轻轻“啊”了一声,声音里有些丧气“被发现了……马克先生今晚有事,通过车行找到我代班。”
没有感受到欺骗与恶意。那种危险的气息并不来自于恶意,而是因为少年的存在本身。
“说来真是巧”海拉握紧了手中的小箱子,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装作不经意抛出更为尖锐的问题:“我今天可见到你不止一次。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面对她的问题,少年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疑惑:“跟踪?今天?”
“别说那只是巧合。”“或许只是巧合。”
两人同时发声。
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少年沉默了一下,斟酌着修改了自己的措辞:“或许只是意外。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打工。”
依旧没有找到一丝欺骗与恶意的痕迹。
对方的眼睛里盛满困倦,但在回答海拉的问题时依旧认真又诚恳:“我早上去送报纸,然后为花店叫卖鲜花,中午扮演小丑宣传马戏团的表演,下午又接到了马克先生的委托。”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虽然是临时的车夫,但我的驾驶技术没问题的。”
海拉感觉得到,没有撒谎,都是大实话。
她只是遇到一位多才多艺的人,发现他度过了多姿多彩又充实的一天。
“抱歉,刚刚实在太紧张了,我为我的冒昧向你致以歉意。”海拉虽然心底还有几分怀疑,行动上还是立刻摆出一副诚恳道歉的模样。
“为什么要道歉呢?”少年困倦的眼睛里有些困惑:“我是车夫,你是乘客,车夫应当回答疑问。”
真是一位爱岗敬业的好临时工啊!海拉默默感叹:贴心服务,真不知道收费标准是多少。
“问我的收入吗?”少年出声。
海拉一惊,怀疑自己刚刚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算上马克先生委托的一银币的话,是两个银币十五个铜币。”少年似乎没有感到冒犯,没有等海拉做出补救发言便自顾自开始汇报自己的收入。谈到这个话题,他略带倦怠的声音快活了一些,眼睛里也泛出明亮的活气:“今晚要去格林兰德餐厅刷盘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还能得到十五个铜币和一份免费的面包!”
一枚金币等于二十枚银币,一枚银币等于二十枚铜币。少年辛勤工作一天,能收获三个半银币,外加一份面包。
而西尔维家的车夫马克先生,算上要接送侵蚀者海拉而获得的补贴,今天至少能获得十个银币。
“你不开心吗?”分享完收入后,少年依旧稳稳当当坐在位子上,姿态闲散又自然,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里只有关切和满满的好奇,像极了一只名贵的猫。
真是奇怪,他明显生活困顿,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忙碌,因为休息不够而眼睛里盛满倦意,却有种独特的勃勃生机。
“你获得的报酬似乎有些少。”海拉委婉地表达了一下你好像被坑了的意思。
“没办法的事。”少年无所谓地摆摆手:“我的运气很差,在打工的时候经常会遇到坏事,马克先生愿意委托我已经很难得了。”
海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做到的,或许是紧急状态下的潜能爆发,或许是侵蚀的程度突然加深。她的意识边界剧烈扩张,超出平日里感受的极限,延伸到了几百米外,感受到了在车后不远处匆匆而来的恶意,混杂着兴奋贪婪与轻蔑厌恶。
是两个人,精神力不强但活跃的家伙,年纪不大。
海拉来不及回到车厢上,她把小箱子扔给黑发少年,一手拎起长裙碍事的裙摆,另一只手和双脚用力,以一种礼仪老师看了会哭泣,女校同学看了会沉默的不优雅姿势手脚并用爬上了车。
“快走。”海拉艰难地站在狭小的平台上稳住身体,希望对方不因为这个距离而感到冒犯:“后面有人在追我。”
“一银币果然没那么容易赚。”少年叹了口气,浅淡的眼睛疑惑地看向海拉:“你为什么不坐下?”
“马克先生没和你交待吗?我是侵蚀者。”没有人愿意和侵蚀者坐得太近,有极端发言称这就像是和一团烂泥紧密靠着。现在这个距离,已经会有很多信徒觉得无法接受,感觉自己不干净了,得用圣水泡三天三夜。
“这和你坐下有什么关系吗?”少年让开了半个座位给她。
海拉破罐子破摔坐了过去,看少年挥鞭驱马前进,逐渐加快了速度。
来自身后的恶意如影随形。他们发现了不远处的马车正在逐渐加速,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还能再快一点吗。”海拉用力感受来自身后的意识,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也砰砰跳起来。
“可以,但会有些颠簸。”在这种不太妙的关头,少年居然还有心思在乎马车行驶起来是否平稳。他手中挥舞着鞭子,神色恢复了那种带着一丝困倦的平静,恨不得下一秒就要睡过去的样子,仿佛他们不是在夜晚进行刺激的追逐,而是沿着大道欣赏不怎么精彩的风景:“作为车夫,我的职责是让乘车人获得良好的乘车体验。”
“这时候请不用在意这个。”
追击的人紧咬马车不放,像是盯紧了猎物的狼。
在几日的跟踪之后,他们终于自暗处现身,展现了自己的獠牙。而作为猎物的海拉,在被恶意的窥视打扰了数日之后,仍旧不知道这些人目的为何。
来者不善气势汹汹,总不会是为了奉献爱心送给她一瓶治疗侵蚀的特效药。
不得不说,虽然只是兼职,但黑发少年的驾驶技术堪称高超。他赶着马车,在尽量保持平稳的情况下,飘过几道弯,和追击者拉开了距离。
建筑物逐渐变成海拉熟悉的样子,再走过两条街,就能到达相对繁华的地区。警察局和专门负责侵蚀者事务的调查局都有派专人巡视,窥视的人相当谨慎,不会蠢到在那个地方动手。
海拉仿佛听到了街上的人声,嘈杂的笑语在此刻亲切宛如美妙的乐曲。她松了口气,整了整理凌乱的头发,庆幸还好把帽子留在了车厢里,不然不知道会被风吹到哪里去。
真是刺激。
就在此时,另一道恶意突兀闯入她的意识。
在正前方,一辆马车挡在了路中央。
黑发少年也察觉到了前方的情况:“马车绕不开。”
这样直直撞上去的话,估计会酿成一场相当惨烈的事故。巨大的冲力会使两辆马车上的人都散架。
停下来的话,会立刻陷入到相当被动的局面。对方等候在这里,一定早有准备。海拉可以确定,一旦下车,自己就会成为投入网中的猎物,下场绝对不会很美妙。
“地上有路障吗?”海拉问对于这方面明显经验丰富的少年。
“没有。”少年回答:“他们来不及布置。”
路线是少年临时改的,对方没来得及做出更充分的准备。
和西尔维家的带着封闭硬顶车厢的马车不同,对方选择了更为灵活的敞篷小马车,拉车的是有独角兽血统的混血马,价格不菲。
车上坐着两个人。后座的乘客穿着样式古怪的兜帽长袍,把脸藏在阴影里。在他身上,海拉所感受到了目前为止最为强烈的恶意:愤怒、厌恶、怨恨、贪婪,还掺杂了一丝犹豫和恐惧。
那人也知道,马车相撞的话,谁都活不了。他亲自上场,想在最后时刻欣赏猎物的挣扎以满足自身的糟糕趣味,却又在面临危险时犹犹豫豫。
这种自大的家伙往往惜命。
赌一把吧。
任谁被窥伺上几天都会憋闷得很。在疾驰的马车上,海拉破罐子破摔,把狗屁的淑女礼仪都扔到一边去了。她在风中大声问少年:
“如果撞上的话,你能在那之前跳车躲开吗?”
“能。”少年浅淡的琥珀色眼睛依旧平静。
“那就往前冲吧,不要减速。他们不躲的话你就跳下去”海拉在风中大喊:“把缰绳松开,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手。”
松开缰绳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对车的控制。忠诚的马匹会贯彻向前的命令,直直撞向对方。
“呀呼!”少年居然赞同了这个疯狂的提议,他松开缰绳,和身边毫无形象银发乱飞的女孩击掌。
海拉愉快地接受了这种毫无贵族风范的庆祝方式,她眼睛明亮,大声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海拉!”
“我也很高兴。”少年眼睛微微发亮:“我叫安珀。”
劳伦斯家的马车夫惶恐不安。
海拉小姐搬出西尔维家的宅邸后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去偏僻的地方,今天这样好的机会可不多。
没想到她运气如此好,不知为何躲开了布下的路障,又甩开了追击的人。
他们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仓促把马车停在这里,想把那位小姐逼停,然后带走她。
没想到那位小姐如此疯狂。
辨识度极高的少女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大笑,银色的长发在空中飞舞,那双被无数人夸赞温柔瑰丽的绿眼睛,此刻在月光下像是燃起了火。
她身旁坐着一身漆黑的少年,黑发金眼,在颠簸的马车上托腮看着他们,神情依旧平静而倦怠。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他的影子与无尽的黑暗连在一起,汇成无数生有双翼的黑蛇。
疯子。
车上的是两个疯子。
挡在路中央的人对阴影中的危险无知无觉,只感受到了面前冲过来的马车上一往无前的疯狂:要么挡路的马车逃走,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停车是不可能停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停车的。
短短的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很久。
“躲开。”马车后座上的人终于说。
敞篷小马车急急让开,与那辆疯狂的马车擦身而过,带起一阵呼啸的风,还有少年少女的笑声。银发少女的声音落在风里:“感谢你对自己生命的珍惜,先生”
空气一阵凝滞。
坐在敞篷马车后座上的人沉默良久,不断回味刚刚那一幕。他所喜爱的、安静又柔顺的少女形象轰然崩塌,这让人感受到一种受背叛版的痛苦。他手攥紧了扶手,青筋暴起辱骂道:“被逼的侵蚀者!粗鲁,莽撞,毫无仪态……她怎么可以如此不堪!”
马车夫一惊,担忧少爷受到打击,心里有了别的仪式人选。海拉·西尔维是他们多方考量后才选定的人,对仪式的成功与否起到关键作用,绝对不能随意更换。
“无法原谅!”在车夫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劝说少爷时,后座还不停传来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劳伦斯少爷用双手捂住自己扭曲的英俊面庞,浑身止不住地颤动,连声音都在发抖:“堕落!可她……真的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