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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甘州蛇出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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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弦楼不远处的小院,范潜绕着院墙,将四处打量了一圈,看到堆在厨房再喝不得的剑南生春,不由得满脸震惊。
深褐色的酒坛,一个挨着一个被垒在一起,整整齐齐。红封未揭的放在一边,开封掉的又在另一边,看起来与寻常酒家的摆放方式如出一辙。
待两人回到书房,看到书案上那详细记录的出货账簿时,范潜更是满眼惊叹,“大公子果然是行事周全又不缺银钱的人。这么大的手笔,这么详尽的记录,任谁都不会觉得你这个身份有什么蹊跷。怪不得你如此有恃无恐,敢在九弦楼的眼皮子底下探听消息!”
自从俩人在大梁暗探一事上达成一致,宋榆便将掌握的信息提供给了范潜,他自然也知道了九弦楼正是大梁暗探在凉州城的据点。
“灯下黑罢了!”宋榆不过浅浅一笑。
她之所以敢如此大胆行事,一则确实是因为伪装到位,便是连她如今这个身份,都是有案底可查的,正是传闻中喻子居生母的侄儿;二则是即便被大梁暗探察觉出来,她也是不怕的,毕竟她并非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范潜却是不知道她心底的这些弯弯绕绕,语气恳切道,“你不必谦虚。”
世上很多事情,敢想是一种本事,但能把所想的变成实际行动,并且还能把事情做成了,这更是一种本事。
当她是谦虚的范潜,把卖酒出货的账簿放回桌上,凭经验说起自己的推测,“快马加鞭,最多三日奏章就会被送到长安,到时候必有一番争执。通常来说,圣上应该不会怎么责罚宋将军,但你的身份,恐怕瞒不住了。”
想到她对入仕为官的避之不及,想到为了替她隐瞒行踪而挨了杖刑的自己,范潜不禁生出世事无常的感慨。
“我知道,除了江南喻子居,镇国将军府也没人敢做出这等荒唐的事来。”宋榆自嘲一笑。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以这样的姿态,再次出现在夏帝的视线中。
浅浅淡淡的无奈在眼中流淌,她随手从棋罐里拣了一枚黑子,轻轻捏在指尖摩挲着,“不出十日,朝廷的批复便会抵达凉州。时间紧迫,喻子居也该从阳关启程回来了。”
她低低叹息,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
范潜眉峰紧蹙,不甚赞同地看着她,“你要离开凉州?”
舍弃“敌在明我在暗”的大好形势,明晃晃地跳出来,便将主动变作了被动,毫无疑问会使行动多添几分凶险。
将棋子紧紧攥在手心,宋榆沉吟道,“对方既然动用了孟狼,想必手里能用的人不多了。”
大夏三品以上的官员便被称作朝廷大员,仅从称呼便能推算出,品阶达到这一层级的人是极少的。
即便是范潜这种夏帝身边的红人,破过不知多少起的大案重案,也不过是领受三品官员的俸禄,实职仅为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由此可以想见,在大夏朝,品阶的提升有多难。
孟狼之所以能被提升为从三品的归德将军,一方面是身处战事不断的西北军中,能够凭借战场杀敌攒够足以晋升的军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是宋宪的副手,无论是为了平衡军权,还是为了分薄宋宪的功劳,他都占有天然的优势。
倘若是寻常文武百官,要想晋升三品,可不得熬到白发苍苍。
因此,宋榆几乎可以笃定,大夏朝官员中的大梁暗探,品阶超过孟狼的,应是屈指可数。
所以,孟狼的冒头,便表明了潜伏在凉州城的大梁暗探不多了,虽然与她推测的有很大出入,但到底还是最近得到的最好的消息。
想到此处,宋榆的面色缓和了不少,略带挑衅地说道,“抵达凉州第二日,我便让那位刘先生落了面子。倘若再让他知道,大梁埋在阳关的暗线都是被我挖出来,并下令斩杀在阳关城门示众的。你说,他还能忍得住,不派人半路截杀我吗?”
无论形势如何,立场的天壤之别,便注定了她与大梁暗探之间,只可能不死不休。
宋榆的表情太过决绝,让范潜不由得忧从中来。
“你切莫冲动!”用力将她紧攥的右手掰开,看着那枚黑子在她手心留下的深刻印痕,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说过要与你一起将大梁暗探铲除干净,便一定会做到。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其中一个据点,那么剩下的,必定能一个都不漏地找出来。”
将右手从范潜的手里抽回来,宋榆眼中的犹疑一闪而过,看着他眼中无处遁形的担忧,她微微一愣。
过了好一会儿,才浅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冷冽道,“一个人只有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才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同样,也只有在无路可退的时候,才会孤注一掷!我要让朝廷的批复,成为大梁暗探的催命符!”
“你,不信任我?”范潜心思一沉。
她全然不与他商量的语气,让他忍不住动怒。
宋榆嘴唇微张,解释道,“我只是不想隐瞒你。你该知道,我不在阳关的消息瞒不了多久。既然如此,何不用来引蛇出洞?更何况,明争暗斗这么多次,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大梁暗探的底细。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栽跟头的。”
她神情异常坚定,便是连自身的安危,都被用作诱敌的筹码。此情此景,让范潜不由得想起凉州弃市的血流如注,想起她在余杭均衡各方利益的冷静利落,想起扬州县衙斩杀敌人的手起刀落。
也许,他应该更相信她一些。
“我在凉州等你回来。”他点头说道,眼神坚定而执拗,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安抚按压在心底的忐忑。
计定,他沉默地离开小院,低头走在返回凉州驿馆的路上。
不得不承认,数月不见,喻子居早已不是他在江南所见的模样。或者,他以前对她的认识,太过想当然,以致如此肤浅!
范潜自嘲地抬头看着乌黑的夜空,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凉州城,他终是什么都帮不了她。
当夜子时,宋榆只身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凉州城。第二日天还未亮,一只鸟儿飞入九弦楼,落在刘先生的掌心。
“竖子该死!”一阵噼里啪啦的摔打之声在九弦楼响起,将尚未睡醒的众人闹将了起来。
“还让不让人歇觉了?仗着楼主看重,整天就他事儿最多!”一贯忍耐的另一位唱曲先生,忍不住满脸忿然,捞起锦被将整颗脑袋埋了起来。锦被下的眉毛,皱得像春日松枝上的毛虫。
怨怒之声在九弦楼中或明或暗地响起,中年大汉从梦中惊醒,慌不择路地冲进刘先生的房间。
“先生?”中年大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奋力睁开惺忪的睡眼。
他的视线掠过之处,只见那副长画卷再次被高高卷起。仅剩的四十余枚令牌,半数已经被摘下,只余下空荡荡的绳结。
“刚得到的消息,喻子居已经离开阳关多日。吩咐下去,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挫骨扬灰!”将一把令牌甩在中年大汉的面前,刘先生声音阴狠地冷哼数声,“敢动我的人!我要让他血债血偿,此生再回不了凉州!”
“是!”中年大汉将散落在地的令牌囫囵抱起,半句话也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地从房间里逃了出去。
依着刘先生的命令布置人手,亲眼看着二十余人顺利混出城去,中年大汉才终于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日天色大亮,宋榆坐在距离甘州城门大约二十米处,一个专门卖面疙瘩汤的草木棚子里。她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褐色的短襦、黑色的裤子,看起来与寻常百姓无异。唯独脚上的鞋履,虽然同样灰扑扑的,却透出些许不太明显的富贵味道,使得她这身打扮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客官,您的汤。”摊贩将盛食的陶碗放在她的面前,顺道收走了她放在桌面上的铜钱。
宋榆微微皱了皱眉,将碗沿上不太明显的黑色柴灰擦掉,才不紧不慢地喝着这碗尚算浓稠的汤。
直到陶碗见底,宋榆仔仔细细用帕子将嘴角擦干净,才拿起桌旁一截断口崭新的竹竿,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混在出城的百姓中,出了甘州城。
从城门离开的她,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几不可见地擒着一丝轻蔑。她不紧不慢地走着,闲庭信步得仿佛等待老鼠出洞的猫儿。
她的身后,甘州街面上数名做各色打扮的汉子,不露痕迹地互相对视一眼,同样混进了出城的队伍。
从甘州往凉州,官道附近不过零星几个小村落。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路上的行人便越来越少。
到距离甘州城二十里处,除了宋榆和准备截杀的十几名汉子,路上行走的普通百姓,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走在最后的丁四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丙七,下巴微抬看向走在最前方的宋榆,满脸疑惑地小声嘀咕道,“七哥,咱们是不是跟错人了?”
“错不了,你还记得刘先生亲自画的那张像吧?我借着向那面汤摊贩讨水喝的工夫,仔细看了他好几眼,长得与画像上一模一样。”丙七摇了摇头,满眼笃定地压低声音道,“他虽然极力装作寻常百姓的样子,但到底长于富贵,不知道寻常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习惯上难免露了形迹。”
“可是,我看他虽然步子稳健,不像大夏那些弱不禁风的书生,但是也看不出有什么武功底子。”丁四不解地挠头,凑到丙七耳边窃窃私语,“甲九跟在宋樟身边那么多年,武功可不低,怎么可能被他坑杀了去?”
说着,见那丙七不言不语,自以为很有道理地接着道,“我还听说为了掩护甲九,咱们安插在阳关的人可不少。不过一夜工夫,便将所有人一网打尽,这动作太快了!他不过一介白衣,如何使得动阳关守军?我想着,他莫不是大夏抛出来的诱饵吧?”
他自作聪明地质疑,让丙七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丁四,你在质疑刘先生的决定吗?”丙七严厉地瞪着他,一个敢同摄政王亲自任命的暗主较劲的人,即便不是真正的暗主,又怎么可能是个好相与的?见丁四始终懵懂着一张脸,他语焉不详地提醒道,“咱们不过是河里的小鱼小虾,你只需记住一点,少说多做。”
丁四不解其意,捉摸不透地摇晃着脑袋。
俩人说话的工夫,一条岔道出现在官道的右边。
至此,最后一个同行的普通百姓也离开了官道。
宋榆耳朵微动,直到再听不见岔道方向的脚步声,她才停下脚步,面色平静地转过身来。
崭新的竹竿敲打在官道上,笃笃笃的节奏,仿佛宣战的锣鼓。
扫了一眼官道旁稀疏的树林,宋榆脸上扬起挑衅的笑容,“都出来吧!”
风平浪静,树叶止息。
埋伏在官道上的人、跟随在她身后的人,眼中不约而同划过凶狠的厉芒,却没有一个敢冲上前来。
“怎么?难道你们不是刘先生派来截杀我的?”宋榆眉角挑起,语气都没有丝毫起伏,仿佛说着最稀松寻常之事。
将藏在背后木盒里的长刀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丙七的面色极为凝重。
世上只有两种人会处变不惊,一种是年少无知不懂畏惧,另一种便是艺高胆大无所畏惧。
对面的少年,显然属于后一种。
虽然衣着打扮没有一丝改变,但浑身的气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玉的面容下,毫不掩饰的杀气,是不知道经历多少生死历练,才能成就的巍然不动。
少年的站姿,看似随意,却进退从容。
目光平静,却锁住了所有可能离开的方向。
少年所想,显然是把他们所有人,都斩杀剑下。而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便是少年为他们选定的埋骨地。
果然是个硬点子!
丙七暗道,攥紧了手中的长刀。
显而易见的轻蔑,刺激得截杀之人纷纷跳将出来。
“一起上,杀了他!”一声怒吼,引着二十余人向宋榆围拢而去。
丙七暗道一声“完了”,果断地将长刀挥出。
尚未靠近目标,就听到嘭地一声,只见少年手中的竹竿化作细细的竹签,笔直地从众人的胸口穿过。
竹签光洁如新,好半晌,才有鲜红的血缓缓流出。
丙七怔怔地看着胸前露出的半截竹签,眼中划过一丝难以置信。他抬头看向前方的少年,如玉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光洁冰寒的细剑。
阳光照在那柄细剑上,折射进他的眼眸,刺目得让他情不自禁闭上双眼。
血水渐渐浸湿了他的衣衫,在地上印出脚印状的轮廓。他踉跄数步,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阳光照进他的眼眸,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只觉得四肢百骸寒气砭骨。
待到最后一人都没了声息,宋榆才面色漠然地往凉州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