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几千重》遛弯的鱼

7、暗夜自猜疑

　　“真没想到，这扬州城的女子，居然比北地的还要悍勇！”春色满园二楼的酒座上，常乐脸色略显苍白，看着出门而去的几人，他惊叹连连。
　　“公子有所不知，咱们扬州城，也只有谷雨姑娘才敢如此！”上酒的侍从笑着说道。
　　“怎么说？”范潜看了眼几人消失地方向，突然有了兴致。
　　“这谷雨姑娘，从小伴着大公子左右，又是大公子的生母所留，在大公子心底的分量，自然不一般。”侍从为两人将酒斟上，一边说起事情的渊源，一边惋惜地叹道，“说起来，谷雨姑娘这回倒是收敛了几分。七年前，春色满园的当家花魁是紫萝姑娘，那位的姿容真正称得上是国色天香，凡属见过她面容的没有不神魂颠倒的。紫萝姑娘□□之夜，当时年仅十岁的大公子硬是用千两黄金，逼得老鸨同意了紫萝姑娘的赎身之事。”
　　“千两黄金！”常乐惊愕出声，原来一掷千金，真的是砸了千两黄金。
　　“可不是！之后扬州城的花魁，再也没有这么高身价的。”酒仆慨叹道，“只是好景不长，紫萝姑娘没在喻家待上多久，就被送去庵堂做了姑子。小的听说，紫萝姑娘之所以被送走，正是因为谷雨姑娘大闹了一场。可怜紫萝姑娘花一样的年华，便不得不常伴青灯古佛，着实凄凉得很。”
　　“侍婢如此行事，大公子的娘子不介意吗？”常乐好奇地询问道。一个侍婢在主夫心底的分量如此之重，常乐打心里不觉得，有哪位妻子能如此大度。
　　“这位公子可不是说笑了，扬州城有哪个疼爱女儿的大户人家，敢将小姐嫁给大公子？”上酒的仆从好笑地看着常乐，摇头叹道，“这一般人家的姑娘，便是愿意嫁，以喻家老夫人和夫人对大公子的疼爱，也是看不上的。”
　　酒仆为俩人将酒水斟满，便一边感叹地摇摇头，一边下楼去了。
　　“有趣！”范潜神色莫名地吐出两个字。
　　“公子，这样不知所谓的女子，您居然觉得有趣？”常乐讶异极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范潜。
　　“这喻大公子，怕是整个扬州城的人都看走眼了！”范潜眼神难以捉摸道，端起酒杯慢慢细品。
　　“公子的意思是？”常乐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四周，身体往范潜的方向倾了倾，才压低声音询问道。
　　“走！”范潜却是将碗里的酒喝尽，抿了嘴直接站起来，便往楼下而去。
　　下楼时，错身而过的姑娘，扬起沾满香粉的帕子，对他娇笑道，“这位客官，怎生这么早便走了？”
　　“嗯？”常乐直接将剑鞘往姑娘面前一送，吓得那姑娘花容失色，情不自禁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了脚。
　　主仆两人全然没有一丝动容，面色冷然地从妓人的包围中穿过。
　　待回到吉祥客栈，已是子时过半。
　　“大人洗洗吧！这脂粉味实在太难闻了，也不知道扬州城的公子们，怎么就喜欢往那样的地方钻。”常乐嫌弃地拍了拍满身的香粉味，自发去往后厨，打来两大桶水。
　　“咱们不也去了？”范潜将外衣脱在架子上，便起身去摆了浴桶的隔间。
　　“这怎么一样，咱们是为了躲人耳目！”常乐脱口而出，见范潜泡在浴桶里不言不语，惊讶地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大人的意思是，那喻大公子跟咱们一样？”
　　“他的鞋底，有剑气划过的痕迹，我怀疑是与人厮杀所致。”范潜眯着眼睛，兀自闭目养神。半晌，才轻声说道，“咱们与他前后脚到的春色满园，若我所料不错，他和那名叫长青的侍从，应该就是今晚活着走出城隍庙的两个人。”
　　“大人怎么如此肯定？”常乐不解道，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在城隍庙遇到的，会是扬州城众所皆知的纨绔。
　　“常乐，你觉得，城隍庙那俩人，武功怎么样？”范潜不紧不慢地说道。
　　“跟禁卫军副统领差不多吧！”常乐回忆道，想着自己在城隍庙门外所见的那一具具尸体，一剑穿心的死法，干脆利落。
　　“这样的武功，逃命不难吧？”范潜眼神莫测地说道。
　　圣上身边的禁卫军，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忠诚可靠，而且武功非一般武林人士可比。武功堪比禁卫军副统领的人，至少是以一当百的存在，来去如风，岂是普通刺客所能阻止的。
　　“是啊！他为何不逃走？”想到城隍庙附近的屋顶上，那密密麻麻的尸体，常乐有些摸不着头脑。
　　以常理来说，面对围攻，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应该是逃命。为何，那俩人却反其道而行之。
　　“这正是问题所在！”范潜的眼神越发深邃，“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明明有脱身的机会，他们却不逃走。直到在春色满园看到那位喻大公子。”
　　“为何？”常乐忍不住追问道。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交易出来的短笛是有数的。而这个数，我们虽然不知道，卖短笛的人却是知道的。”范潜将手臂放在浴桶沿上，微微眯着眼睛说道，“他之所以没有逃走，而是留下来将所有人都杀光，就是为了不留下活口，免得被幕后之人知道，他参与了交易。”
　　这样，不仅遗患无穷，而且会将他精心打造的，纨绔公子的形象毁于一旦。
　　听完范潜的分析，常乐不禁瞠目结舌，喃喃地说道，“大人，难道他也是那件事的参与者？”
　　“这倒未必。毕竟蓝色冰雪莲，也算得上是武林重宝，引入心动，尚未可知！”范潜摇摇头，他虽然想尽快破案，却也不愿妄加猜测。只是他们由长安追查而来，到如今，各种线索交织，使得案情越发的迷离了。
　　范潜主仆在深夜议论之时，喻府的松林苑也未曾安宁。
　　“公子，快打开盒子看看，是不是蓝色冰雪莲。”谷雨催促道，眼睛一刻也不离摆在桌面上的木盒。
　　“不是。未经处理的蓝色冰雪莲，会自动散发寒气。”宋榆兴趣乏乏地喝了口热茶，见谷雨热情不减，不由得开口说道，“你若想看，打开便是！”
　　谷雨正等着此话，激动地将盒子打开，只见一粒圆溜溜的药丸，在盒子里的棉布上滚来滚去。
　　惊讶地将药丸拿到烛灯前，谷雨侧着头仔细地端详，摸不着头脑地说道，“这是什么药丸，怎么还刻了一朵火焰？”
　　谷雨话音刚落，老神在在的宋榆，已经迅捷地从她手里将药丸截了过去。
　　在烛灯下看了片刻，宋榆用手指摩挲着药丸，眼神复杂地缓缓说道，“这是要送往西北军的夏药。”
　　“夏药不是一贯由太医院配置，直接送往西北军的吗？怎么会出现在扬州？”谷雨奇怪地说道。夏药的外流本就可疑，更何况扬州还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又兼出现在销售渠道极为隐秘的暗市，怎能不让人疑惑。
　　宋榆恍若未闻，只是将那药丸放在鼻子下轻嗅片刻，又用指甲从那药丸上刮了一点细末，放在嘴里尝了尝。好一会儿，才满脸讽刺地说道，“因为，这药丸，被换了几味药材！”
　　“公子是说，这是假药？”谷雨满脸震惊，倒也不奇怪宋榆怎么会知道药方，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道，“送往军营的药，也敢弄虚作假，这也太……太胆大包天了吧！万一被发现，可是要砍头的大罪呢！”
　　“战场上刀枪无眼，因为施救不及时而死些人，太正常不过了。这药丸，虽然药效有所欠缺，却也吃不死人。”宋榆随手将药丸扔回木盒之中，眼睛看着寂黑的窗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世上总有些自作聪明的人，以为能瞒天过海！”
　　“那……那这事，公子要管吗？万一……因此贻误战机，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谷雨小心翼翼地询问道，看着自家小姐脸上那极致的嘲讽，深切地觉得有人要倒大霉了。
　　“飞鸽传书给白露，让她准备一批药材给大哥送去。”宋榆冷静地说道，眼中的厉芒不加掩饰，“至于管事，朝廷自会派人追查。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
　　“小姐是说，朝廷已经知晓了？”谷雨松了口气，对宋榆的话没有半分怀疑。
　　“还记得在杨柳馆跟我们争夺短笛的那位公子吧？”宋榆的眼神极为深邃，看了眼兀自困惑的谷雨，“若我的猜测不错，他应该就是大理寺少卿范潜。”
　　“公子如何得知？那位公子看起来极为年轻，与扬州城里的寻常书生，没什么两样啊！”谷雨追问道。
　　“同属花中四君子，腊梅因其色彩艳丽，鲜少被用作男子衣物的点缀。下午所见的那位公子，衣色素淡庄重，不像是喜欢艳丽之色的人，但他的袖袋上却绣了数朵红色的腊梅。若不是自己所喜，便必是长辈所赠。而传闻范潜的母亲出自北地大族崔家，素常最喜爱之物便是腊梅。”宋榆细致地说着自己的观察，“再者，他的身上有一种很淡的梅花香。那是用专产于北地的腊梅为主料，佐以经年窖藏的雪水，经多道程序，而制成的熏香。”
　　“经这种香熏过的衣物，便会留下浅淡而独特的梅花香。而这种熏香的配方，正是北地崔家的祖传之物，非崔家血脉不可调用。”宋榆娓娓道来，几句话便将范潜的伪装，剥了个干干净净。
　　见谷雨满眼钦佩的神色，宋榆便没有再说，让她最终确定范潜身份的，并非仅仅因为那袖袋和梅花香，而是他发簪上镶嵌的一颗浅灰色南珠。
　　那南珠看似极不起眼，只有寻常南珠的一半大小，却能随着日光的角度变化，折射出不同的光晕，是贡品中的贡品。
　　巧合的是，花朝节时，长安侦破了一起连环采花大案。当今圣上龙颜大悦，正好赏了一枚这样的珠子，给年仅二十四岁，却已经官居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范潜。
　　而她，从不相信什么巧合。
　　谷雨却是不知道她心底的千转百回，只是在心底默叹。原来她家小姐，不仅闻香识美人的功力不浅，闻香辨男子的功力同样深厚。
　　如此一想，谷雨便深切地觉得，任由小姐滞留江淮，简直是宋大夫人莫大的失误。
　　不提谷雨如何想，宋榆却是彻底明白过来，今日遭遇的一切，包括蓝色冰雪莲的消息，都不过是一个局。设局之人的目的，正是这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范潜，而她却是不明不白遭了池鱼之殃。
　　各怀心思的主仆俩人，将烛灯吹灭，便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