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几千重》遛弯的鱼

63、枕戈以待旦

　　穿着厚重的铠甲，拿着制式的长枪，宋榆走在从甘州前往阳关的士兵阵列之中。

　　耳边，除了呼啸的北风，还有同行袍泽时轻时重的呼吸，以及扑鼻而来的浓烈汗臭。

　　急行军两个日夜，即便有真气护体，宋榆的脚掌还是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脚底大大小小的砂砾碎石，让那疼意生涩至极。

　　“脚痛吧？你这是身体太娇气了，没吃过什么苦。我刚来甘州的时候也这样，忍一忍，等脚掌磨出一层茧，就不会疼了。”宋榆微微扯动的嘴角，呼吸时的轻嘶，让走在她旁边的老兵不由得侧目。

　　几乎一眼，老兵便看出了宋榆是刚入伍的新人，想到出发前听到的小道消息，对比宋榆虽然痛苦却极力克制的举动，心底不由得认可了几分，态度跟着和缓了不少。

　　打量着身周步履稳健的老兵们，宋榆领悟地点点头。让脚掌磨出一层茧的坚持，想必才是西北军能在雍凉之地挡住大梁铁骑的根本原因。

　　身为自幼习武，并且常年跟随出云道长四处游历的人，宋榆的一双脚虽然在白露的细心养护下，看起来细腻滑嫩，但她的身体绝算不上娇气。尤其是出云道长寒毒发作越发频繁的那些年月，有时候因为急着取得药材，她会连着十数天都耗在路上，吃饭睡觉都是行色匆匆。

　　相比起那些提心吊胆的过去，即便知道前方就要迎来一场大战，宋榆仍旧觉得内心极为安定。

　　按照与张威的商议结果，李参将带着这队名为换防实则增援的甘州军，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处的一座矮山背后。

　　李参将既不通知阳关守将也不入城的行为，引得这队甘州来的士兵疑惑重重。但军令如山，即便心有猜疑，兵士们却没有任何哗然，各人按部就班地或安营扎寨、收集柴火、搭砌灶台，或按照吩咐就地取材制作投掷的石弹。

　　默默将手中的枯枝折断，宋榆蹲着生火煮食的时候，之前提醒宋榆的老兵，凑了过来唠嗑道，“喻小兄弟，晚上千万别睡太沉。我看将军这安排，十有八九是有场硬仗要打。”

　　“多谢牛大哥提醒！”宋榆诧异地看了老兵一眼，按照从大梁暗探处截获的信息，大梁准备出兵偷袭围困阳关，时间正是晚上的子时，距离此刻也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大约是宋榆的眼神太过明显，明显把她当作菜鸟新兵的老兵，叹息一声低语道，“我入伍这么多年，虽然不曾拼得一官半职，但对于看人还是有些心得。李参将这个人，虽然行事一贯是说一不二，但还算关切下属兵士。要是没有战事，这么寒凉的晚上，他绝不会带着我们驻扎在城外。毕竟雍凉是苦寒之地，即便有朝廷下发的药丸，一旦染上伤寒，也很难挺过去。”

　　老兵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渐渐染上苍凉。

　　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老兵，宋榆不禁有些了然于心。出云道长寒毒未尽之时，她也常常满心担忧，唯恐猝然而至的失去。

　　活到这个年岁的老兵，经历的生离死别，必然比她更多。每经历一次战斗，都要看着前一刻还并肩作战的袍泽，在下一刻变成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活着的每一天，都笼罩在这样的死亡阴影之下。这样惨烈的经历，怎容得人不满心苍凉？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宋榆转身望着山下不远处，那条通往阳关的黄沙道，语气坚定的说道，“这一战，我们一定能胜！”

　　也必须胜！

　　她暗暗告诫自己。

　　“是啊！我们一定能胜！”老兵怅然若失，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远方，“入伍时，小儿才三岁。如今，我已经满头白发。二十年一晃便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一生，可还有父子再见之日。”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郎君是路人。

　　然而上了战场，又何尝不是意味着生离死别。

　　但是为了身后的家和国，他们不得不挺身而出。

　　“一定会有的。”看着四十出头已满头白发的老兵，宋榆暗暗握紧了拳头。

　　但老兵数十年的边关生活，却让她顿觉言语的苍白无力。

　　老兵果然并未被安慰到，他只是怆然一笑，“喻小兄弟，你不必拿话哄我。大梁贼心一日不死，我等军士便永无回家之时。”

　　老兵说完，便沉默地将灶上煮熟的食物端走。

　　他说得笃定，仿佛理所当然。看着就地而坐默默分食的甘州军士，宋榆却是久久无法平静。

　　这些甘州军士，又有多少人如老兵一样，从青丝泼墨到白发苍苍，依旧在无望地坚守着回家的渴望？又有多少人，直至埋骨他乡，都不曾等来停战的号令？

　　这一刻，对战争的厌恶，深入骨髓。

　　“牛大哥，这世道定能如你所愿。”宋榆眼神深邃地看着与阳关背道而驰的方向，那片苍茫大地的深处，有着大梁的王庭。

　　沉思许久，宋榆才返回营帐。

　　默默吃着老兵为她预留的食物，因为寒夜的到来，那原本温热的粥，已是结成了冰霜，嚼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响。

　　感受着嘴里的寒凉，宋榆慢慢咽下带着冰渣的食物，并未因为盛食器具的不洁而心生不悦。

　　营帐里的军士，一个挨着一个和衣而睡。众人的长枪，无一不是摆在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撩起战甲，宋榆在营帐的一处空地盘腿而坐，默默运转体内真气。

　　几个周天结束，她耳朵微动，收功走到营帐之外。

　　“喻公子，距离子时还早，你还是去歇着吧！”站在山脊的李参将居高临下地回看了宋榆一眼，颇有些不服气地阴阳怪气道，“喻公子放心，只要本将军活着，定会护你周全。”

　　李参将虽然爱重属下的军士，却最是不喜投机取巧之人。临行之前，上司张威特地把他叫过去，交代他要好好照顾宋榆，便在他心底留了疙瘩。

　　行军途中，听说宋榆脚掌磨出了水泡，他更是将宋榆当作前来镀金的高门子弟。此番见宋榆不听号令，独自出了营帐，这份不喜便又重了几分。

　　“多谢将军。”宋榆浅浅地说道，仿佛没有听懂李参将的言外之意。耳朵微动的她，俯身便趴在地上，手掌紧贴着地面，感受着由远处传来的马蹄震动之声。

　　见她如此，李参将不由得眉头皱得跟深，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过身去。

　　“最多两刻钟，大梁骑兵就会进入山谷入口。”从地上爬起来，宋榆拍了拍铠甲上的灰砾，眼睛盯着山脚下唯一通向阳关的那条路。

　　“你确定？宋将军不是说子时吗？”虽然把她当作来混军功的草包，很是不想搭理她，李参将还是转过身来。

　　他面色凝重的看向宋榆，很不愿意相信，对方来得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个多时辰。

　　李参将的顾虑，宋榆自然明白。作为消息的截获之人，她比李参将更清楚那信纸上的内容，这中间的误差，便容不得她不心惊。

　　战场之上，往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判断失误的后果很多时候就是满盘皆输，代价便是万千将士的生命。

　　但宋榆一贯冷静，此番见李参将存疑，她并未露出丝毫惊诧，只是定定地看着李参将，一字一顿地说道，“战场的时机千变万化，来不及解释了。若有谬误，我以项上人头谢罪。将军，把大家都叫起来吧！”

　　说完，宋榆走回营帐去拿自己的长枪。

　　“如此，本将军便信你一次。倘若有误，我定将你军法处置。”看着宋榆的背影，李参将当机立断说道，还不忘警告宋榆一声。

　　号令一响，静寂的营地瞬间便活络喧嚣了起来。看着掀帘而入的宋榆，老兵一边将铠甲上的锁扣系好，一边好奇地抬头打量她，“喻小兄弟，你怎么才从营帐外回来？该不会没有歇息吧！我给你留了饭食，你……”

　　“谢谢牛大哥。”宋榆将自己的那杆长枪拿在手中，转身背对一众把铠甲往身上套的军士，出声打断了老兵的喋喋不休。

　　“那便好。”老兵点了点头，走到宋榆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热心地提醒道，“你还从没上阵杀过敌，免不得怕见血。待会对阵的时候，你就跟在我身边吧！虽说刀枪无眼，但我比你早来疆场二十年，好歹见惯了生死，对敌经验比你足，总能护持你一二。”

　　看着老兵说到“护持”二字时的诚恳，宋榆不由得心中微微一暖，她浅浅一笑，双唇微微上扬，轻轻道了一声“好”。

　　待众人收拾好，拿着长枪从营帐里走出来，将搭好的营帐拆卸掉，已经能越发清晰地听见远处传来的马蹄震动之声。

　　密密麻麻的马蹄之声，仿佛直接踩在每个人的心头，让这群甘州来的军士情不自禁凝重了眉眼。

　　李参将眼神复杂地看了眼站在军士之中的宋榆，号令所有人半蹲在地上。

　　朦胧月色之中，山脚下的道路入口处，大梁骑兵的队列越发清晰。看起来绵延数里的队伍，李参将和所有甘州军士，不由得面色越发凝重深锁。

　　看着越发接近的大梁军士，宋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深知仅凭矮山上的这些甘州军士，绝对灭不了这么多的大梁将士，即便加上驻守在阳关的军士，恐怕也无济于事。

　　“大梁贼子，老子与他们拼了！”身旁的老兵一掌捶在地上，满脸愤怒地低声咒骂。看到宋榆扫视过来的目光，他眼中的愤恨不由得收敛几分，颇有些言不由衷地安慰道，“喻小兄弟，跟着打了这么多次仗，我可从来没输过，你就放心跟在我身边。我跟你说，上阵杀敌就跟砍西瓜一样，你只要把这些大梁贼人的头，当西瓜砍就行了。”

　　深深看了眼故作镇定的老兵，宋榆默默从怀里掏出一物，“牛大哥，这是我一位故人所赠的烟花，据说可以飞得很高。此处距离阳关仅二十里，一眼望去一马平川，这枚烟花兴许能将信息传递出去。你待会跟在将军身边，待大梁军士一半进入山谷，便将这枚烟花给将军送去。”

　　说完，宋榆便起身往李参将的所在走去。

　　“喻小兄弟……”老兵不解地看着宋榆的背影。回过神来之后，他将烟花塞进身旁另一人的手中，原话重复宋榆的嘱咐，便急急地追随她的步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