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彻夜赴甘州 ...
-
易容成读书人的宋榆,每日在凉州城各处闲逛显摆,摆足了富家子弟的架子,暗地里却一刻都不松懈地盯着九弦楼的刘先生。
也不知道是自大,还是多年行动顺利形成的自负。自从那中年大汉报告了她的情况之后,刘先生再也没有关注过这一街之隔的小院。
也因此,使得宋榆的盯梢变得异常顺利。
如此过了两日,夜半时分,她正闭目养神之时,突然听到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来了!
宋榆倏地睁开眼睛。
秋冬之际,便是温暖的江淮之地,都少有夜半飞鸟,何况是更苦寒的凉州?
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暗夜中一盏明晃晃的宫灯。不仅未能将行动掩藏起来,反而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心知自己的等待有了结果,黑暗中的宋榆,双眸锐利得仿佛等待捕猎的雪豹。
从打开的窗户翻出去,她暗暗提气,仿若展翅的雄鹰,徇着飞鸟翅膀扇动的声音,尾随而去。
直到那鸟儿飞过凉州的城墙,她才凝气如箭,驱使着指间银针,射向那飞鸟的翅膀。
伸手稳稳地接住飞鸟坠落的身躯,宋榆抽出绑在鸟爪上的信纸,缓缓展开之后,脸上不由自主浮现一抹果然如此的冷笑。
信纸落款处,毫不意外地勾勒着一株尚未完全成熟的龙头凤尾草。相比之前在余杭见过的四叶,这个印记已是六叶的规模,形状也更为栩栩如生。
跟随而至的长青,看到信纸上的内容,难以置信地指着落款处的印记,满脸震惊,“公子,这是?刘先生不是九弦楼的唱曲先生吗?怎么会……”
作为随从的他,自然知道宋榆这些天关注的目标是谁,也知道龙头凤尾草的印记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在凉州城颇有盛名的刘先生,居然会是芒砀的人。想到之前一连串的事件中,无一处没有大梁的影子,长青甚至猜想,芒砀也许是大梁建立的组织,如刘先生这样的人,则是大梁埋在凉州的暗探。
长青的神色太过震惊,让宋榆不由得无奈地摇头。
“咱们大夏朝的唱曲先生不少,但是以‘老朽’自称的唱曲先生,我还从未遇到过。”宋榆意味深长地说道,“入乡随俗,由奢入俭,不是谁都能适应好的!”
如果说王二提起《梁王》曲的兴奋,在她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那么在九弦楼亲眼所见,刘先生的表现则是加重了她的这份怀疑。
而一旦对一个人有了怀疑,对方细微之处的异常,便会如同暗夜明灯一般,不仅刺眼,而且会进一步印证了这怀疑。
要知道,她的足迹几乎遍布整个大夏朝,连偏远如大理都曾去过。见过的唱曲先生更是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对金银钱财不屑一顾的,更未见过堂而皇之以“老朽”自谦的。
听了宋榆的提醒,长青若有所思,很快便想明白地点头。
大夏朝以武建国,盛行于世的一直是投壶蹴鞠这类游戏。男子唱曲为业,虽然不入贱籍,却也不过比青楼歌姬名声好听一些,到底上不了台面,未能真正进入贵族官宦和士人学子的眼中。
反倒是在大梁,因为贵族官宦的喜爱,民间曲艺极为盛行,一直是最受梁人喜欢的娱乐活动。甚至还有贵族官宦不顾身份地位,屈尊降贵亲自下场唱曲。也因如此,唱曲先生在大梁地位颇高,甚至一度赶超那些多年寒窗的读书人。
“让一个习惯于被追捧的人,适应身份地位突变的巨大落差,确实很难不留纰漏。”长青不由得叹息道,倘若那位刘先生不曾在大梁经历过风光的时候,想来也不会做了探子,还要倔强地保留他那‘老朽’的自称。
“走吧!去军营。”宋榆心境无波地说道,将那飞鸟随手藏进宽大的袖摆之中。
从城墙阴影处返回,吩咐长青在外等候,宋榆独自摸进了驻扎在城内的营地,按照宋樟离开之前的叮嘱,顺利找到了主帅的营帐。
“谁?”宋宪轻喝一声,拿起枕边的长枪就是一刺。
看着迎面而来的兵器锋芒,宋榆侧身一避,在宋宪再次出手之前抓住枪杆,低声唤道,“父亲,是我。”
“榆儿,你怎么来了?”看了眼未被惊动的营帐之外,宋宪诧异地看向宋榆,压低声音问道。
“我截获了一封信,父亲看看吧!”将信纸连同那飞鸟,一起从袖摆中掏了出来,宋榆随意地坐在营帐中的床榻上。
宋宪依言看完信纸上的内容,满脸愤然地喝道,“竖子敢欺,我定让他有去无回!”
关心则乱,见他如此激烈的反应,宋榆在心底失望地叹了一声。
将信纸从他手中抽出来,重新抹平卷好,宋榆冷静地分析道,“父亲,应对监军的事以后再说,如今最重要的是护得大哥周全。我们必须在监军抵达凉州前,拿下一场像样的胜利。”
宋家的忠诚毋庸置疑,但奈何帝王心术。从百晓生那获知消息后,宋榆就想过朝廷可能会有所动作,她只是没想到朝廷的动作会如此之快,更没想到疑似大梁暗探之人,居然会比父亲更早得到消息。
身为朝廷的二品镇国将军,父亲在朝中不可能没有盟友,即便如此,却连指派监军这么重要的消息都迟迟不曾收到。唯一的解释便是在这场刚刚开启的文武之争中,武官派系棋差一招,以致消息滞后。
至于那刘先生,之所以如此快便能得到消息,想必也是因为有朝廷重臣与之勾结。
想到如同筛子一般的大夏朝堂,宋榆的心底充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然而,当此之时,再来计较朝廷的用意已经于事无补。
朝廷指派监军的动作,不管是因为帝王的不信任,还是文武之争中的败退,更或者因为大梁暗探的推波助澜,除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味惊怒已经毫无意义。
反倒是另一件事情,信纸上提到针对阳关的围困计划,看似剑指宋樟,其实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毕竟,宋樟不仅仅是朝廷任命的从四品明威将军,还是镇国将军府宋家的嫡长孙,他无可争议的出身,决定了他一辈子都会被贴上宋家军的标签。
他代表的已经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而是整个宋家军,甚至大夏朝的西北军。
而这,这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倘若敌人的谋算得逞,西北军不能在监军抵达之前,拿下一场像样的胜利,内外交困之势必将更为难解。
宋宪显然想明白了问题的症结,他在营帐内来回踱步,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樟儿不能败,我这便派兵增援。”
“不可!”拦住准备叫人的宋宪,宋榆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父亲若信得过我,便借着换防的名义,从甘州调兵增援。当此之时,万不能从凉州派兵前去。”
唯一的破局之法,设局之人不可能想不到。
大张旗鼓地调兵遣将,无异于掩耳盗铃,肯定会打草惊蛇。
“你是说……”几乎一点就通,反应过来的宋宪惊讶地看着她。
虽然没有想到她居然如此敏锐,将他这个长年坐镇西北的老将没有想到的事情都考虑到了,细想又觉得本该如此,唯有如此这般的心有丘壑,才是名扬江南的喻子居。
宋榆却是不知他心底的蜿蜒曲折,语气平静地说道,“我虽然不懂行军布阵,但自小被师父带着到处游历,倒也懂一些人心复杂。”
“我之所以反对父亲从凉州派兵,一来确实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二来也是因为甘州比凉州更近,增援更及时。父亲固然可以现在就将那大梁暗探除掉,但是如此一来,截断了获知朝廷动向的渠道,可以说是得不偿失。倒不如装作不知,将计就计,待那探子传递出更多消息,再将大梁埋在凉州的暗探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说话时,宋榆毫不避讳自己被当作男子教养的事实。
言语间的狠绝,也让宋宪不由得心头一震,第一次对这个很小就被送走的女儿生出刮目相看之感。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宋榆,默默地点头,指着萎靡在桌上飞鸟,“如此,倒也不错!只是这飞鸟,倘若没有如期而至,对方怕是会有所警觉。”
飞鸟传信虽是惯常的做法,但是用在暗探之间联络的时候,却并非简单的一来一往。为了防止消息被窃取,往往会有固定的时间限制,一旦超过某个特定的时点,消息便以作废处理。
“无妨,我只是以银针为引,用真气封住了它翅膀的力量。只要将银针拔出,待那真气自然散去,这鸟看起来便与之前无异,当然也会继续飞去它该去的地方。”宋榆笑着解释道,彻底解除宋宪的顾虑,“父亲给甘州守将写一封信吧!趁着天亮之前无人注意,我亲自送去甘州。至于那大梁暗探,我一会吩咐长青继续盯着,有消息自会来告诉父亲。”
“好。”宋宪将信纸展平,匆匆交代了调兵事项,又盖上鲜红的军印,才将信封好递给宋榆。
待一切安排妥当,虽然心知已是当下最好的安排,宋宪还是忍不住暗暗担心,却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躺下,闭目养神到天明。
拿着信出了军营的宋榆,将凉州事宜交代长青之后,便再次翻墙出了凉州城。
散去留在飞鸟翅膀中的真气,将那信纸重新绑好,见飞鸟顺着原来的方向继续飞去,宋榆才提气赶路。
第二天日落时分,城门即将关闭,她才抵达甘州。
拿着宋宪写的信,宋榆顺利地见到了甘州守将张威。
“果然英雄出少年!”身为西北军的将领之一,张威自有法子确定信的真伪。对着风尘仆仆的宋榆一通夸赞之后,他拍着胸脯保证道,“喻公子放心,既然已经知道敌人的奸计,本将军定会让来犯之人有去无回。”
长相粗悍的他,行事颇有些雷厉风行。当着宋榆的面,便吩咐侍卫召集属将商议调兵事宜。
“将军,可有内室,让我避一避?”看了眼行事大大咧咧的张威,宋榆询问道。
想到刘先生对她的盯梢,以及她在镇国将军府营造的被禁足的假象,在见张威之前她便明白,自己决计不能大张旗鼓地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甘州。
疑惑地看了宋榆一眼,张威到底还是引着她转入屏风之后,转动多宝架上的一处,一间仅容一人卧躺的密室便出现在俩人面前。
密室里,除了一张矮榻,以及矮榻上的被褥之物,再无旁的物件。显然,这间密室只是用作休憩躲懒之用,让宋榆禁不住有些欲言又止。
因为出云道长的缘故,她其实见过不少的密室。那些密室,无论是用于收藏奇珍异宝,还是向下挖空用作逃生密道的入口,没有一处像这间一般的简单,用途一目了然。
仿佛看出宋榆的疑惑,张威面色平静地说道,“甘州不是什么富庶之地,生活只是寻常,也没有什么奇珍异宝需要藏起来。再说,我是甘州守将,只要甘州永固,便没有逃亡的必要;倘若甘州失守,我自当与城内百姓共存亡。”
见张威说起与百姓共存亡时,那一脸的理所当然。宋榆不由得想起到凉州之后见到的人和事,兄长马革裹尸的梦想,林俭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的坚毅目光,宁愿被朝廷猜疑也要誓死守卫雍凉之地的父亲,凉州百姓对将士发自内心的敬重……
这一切的一切,与江南的温柔细腻迥然不同。
在这里,没有轻歌曼舞的青楼歌姬,没有吴侬软语的妙龄少女,也没有故作风流的书生才子。
有的是将士们的铮铮铁骨,是凉州百姓对生的渴望。
简单直白,却又惊心动魄。
“将军,可否让我随军增援?”宋榆缓缓开口。
这一刻,曾经绚烂至极的江南,渐渐变得苍白。过往中,流连青楼醉生梦死的时光,仿若烟花般散去。那些来自母亲的偏颇,也似乎变得不值一提。
在出云道长和白露谷雨长青之外,宋榆第一次有了想要真心守护的东西。
“好!好男儿就该浴血沙场。”张威一掌重重拍在宋榆的肩头,用满怀豪情打断了宋榆汹涌的思绪。
“多谢将军成全。”宋榆浅浅一笑,眼眸闪亮,那光晕似乎要将夜空点燃。
待张威与属将商议完调兵换防之事,宋榆便被他以远房亲戚的名义,迅速安插进了甘州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