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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隐瞒惹君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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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榆抵达凉州的第四日,换上天蚕丝内甲的宋樟,天色将明便带着一众随行士兵,押了几车军粮,起拔去往驻守的前线重镇阳关。
清晨的风呼啸而来,将宋榆束发的绑带吹乱,她紧了紧披着的薄氅,目送宋樟与一众随行士兵越走越远,直到连随军押送的粮车都看不清楚轮廓,才转身折返凉州城。
与此同时,长安的文武之争,随着刘和与范潜的朝堂对峙,被彻底摆上台面。
两仪殿里,文武百官泾渭分明地站在大殿左右两边,眼角余光看向龙椅上的帝王。
众人前方,刘和与范潜各持笏板,争锋相对。
“启奏陛下,洛阳刺客一案,臣在搜查长洛客栈时,大理寺少卿范潜借口探访故人,阻碍臣搜查刺客。臣怀疑,范潜背地里与刺客另有勾结。”想到与自己失之交臂的天蚕丝,刘和的脸上浮现愤愤之色。说出来的话,仿若刀光剑影。
随着刘和的话音落下,大殿中不少大臣的面上浮现出讶然之色。众人不由得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地作壁上观。
便是连一贯信任范潜的夏帝,都不由得生出浓浓的不悦。在众臣的噤若寒蝉中,只听得一声饱含威严的质询,“范潜,可有此事?”
身为夏帝面前的红人,范潜虽然审理案件遵循法度,但行事却有些刚直磊落,难免因为办案驳了其他同僚的面子,渐渐有成为孤臣的架势。
满朝文武,希望他此番受挫的人并不少,但相信他与刺客勾结的人却几乎没有。
范潜心知夏帝不满他插手这起案子,之前借伤将他摘出去,正是为了将案子转给禁卫军。
这样的举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为了保护他,其实不过是夏帝的帝王权术,目的不过是为了平衡文武之争。
毕竟文官的崛起,接连将武官逼得节节败退,除军粮延误之外,甚至险些出现军药被掉包的事情。
范潜自然知道夏帝的打算,若非刘和一朝得势,将喻子居牵扯其中,他绝不会平白给人留下把柄。
夏帝的动怒,既是气他行事不谨慎,也是借机警告。
好在他虽属文官,却并未真正搅和进文武之争,才使得长洛客栈之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抿了抿嘴,并未承认刘和的指控,“回禀陛下,刘副统领奉旨搜查刺客那晚,臣确实因为私事去过长洛客栈,但绝非刘副统领所言勾结刺客,还请陛下明察。”
见他抵死不认,刘和满眼挑衅道,“范潜,事到如今,莫非你还想狡辩不成?如果不是与刺客有勾结,你为何阻止我审查疑犯?如果觉得我冤枉了你,不如范大人给大家说说,你所谓的私事,到底是什么?”。
从洛阳回来之后,他便查出了那晚出现在长洛客栈的人是谁,自然也知道范潜的隐瞒为何。他之所以敢如此挑衅,不过是赌范潜,不会将喻子居出现在洛阳之事道出。
“你……”手指着满眼得意洋洋的刘和,范潜不由得怒气上涌,脸色变得铁青。
两人对峙到这时候,便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另有隐情,更何况在场之人,谁不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
范潜的隐瞒,便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范潜,你如何说?”威严的声音,再次从龙椅上传来。夏帝不悦地看着拒不从实禀明的范潜,面上的怒色更盛。
站在文官队伍前端,身着二品大臣朝服的范石碌,也不由得焦急地催促道,“潜儿,到底是何事?你说呀!”
看着父亲眼中的焦急,想到宋榆对出仕为官之事的避之不及,范潜满眼愧疚地对着范石碌拜了拜,转身对着龙椅之上的夏帝俯首道,“回禀陛下,臣一贯忠心耿耿,对朝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此事涉及到故人的私事,臣不能说,请陛下降罪!”
这话虽然表了忠心,却只差明晃晃地说夏帝公私不分。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只听见龙椅之上的夏帝,怒不可遏地吼道,“大胆范潜!身为大理寺少卿,公然违逆圣令。来人,先打三十大板,再将他押入大牢!”
圣谕一出,范石碌已是扑通一声,跟着跪伏在地,“犬子一心效忠陛下,绝做不出什么违逆之事,还请陛下开恩!”
殿外的卫兵涌入,挟持着范潜的双臂,将他从殿中带出。不一会,便听到棍棒击打人体的噗通之声。
殿内,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响起。鲜红的血,从范石碌青紫色的额头流出,渐渐往下落去,在石板上绽开朵朵血色之花。
至此,任谁都能看出范潜并未勾结刺客,却又实实在在触怒了龙颜。
殿中的刚直之臣,纷纷站了出来,对着龙椅上的夏帝求情道,“启禀陛下,小范大人素来刚直磊落,想来不会与刺客勾结,此事必定另有隐情。大理寺案子不少,不若等事情查明,再处罚小范大人也不迟。”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配合着殿外的杖刑,和殿内范石碌的剖白,算是给了夏帝一个大大的台阶。
见夏帝面色有所松动,作壁上观的一些文官,也不由得跟着求情了起来。
形势的反转,让刘和有些措手不及,他正准备继续网罗罪状时,夏帝已是发话道,“传朕旨意,打满三十大板,着范潜回府听候发落!”
与押入大牢相比,轻省得多的惩戒,让范石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呼三声“谢主隆恩”,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夏帝的口谕一出,事情便成了定局,再无改弦易辙的可能。心知大势已去的刘和,恼怒地看了范石碌等文官一眼,到底识趣地不再开口。
殿外,范潜从凳子上爬起,抱着脱下的官服,眯着眼睛望了望始终阴沉的天空,青白着脸色,在内侍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宫门。
他白色的亵衣上,血色的斑驳如雪中绽放的红梅,热烈而死寂。
宫门外,听了消息而来的常乐,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上马车。回首望了眼巍峨的宫墙,一言不发地将车帘放下,隔绝临街的窥探。
待马车回到范府,范潜的院子里已经等满了闻讯而来的女眷。
“潜儿,快让娘看看,伤得如何?”不待常乐将人安置好,崔氏已是焦急地迎了上去,恨不得立时扒拉下范潜的亵衣,仔细地看上一眼才放心。
点点冷汗从范潜的额上冒出,他勉力扬起嘴唇,强笑着安慰道,“劳母亲担心了,孩儿无妨的,养几日便好了。”
他到底是夏帝面前的红人,虽然此番惹得夏帝动怒,但行刑之人到底有所忌惮,并不真的下狠手。
毕竟人无百样好,花无百日红。
朝堂上的人事变化太快,今日升官的说不定明日便被贬了,明日被贬的不知道哪日又起复了。
也因此,除非有深仇大恨,行刑之人大多会有所顾忌,下手不敢太过狠厉。
这便是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
他的伤虽然看起来严重,但其实不过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也是真正养几日便能好的。
虽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母子俩说话时,太夫人却还是吩咐大夫人道,“拿我的名帖,去请钟太医过府一趟。”
谢氏点点头,自去安排延请钟太医之事。
回头看着挤挤挨挨一屋子女眷,和只顾抹泪的崔氏,太夫人心烦地挥了挥手,支使常乐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计较这些礼数,快扶潜儿去榻上趴着。”
除了崔氏和范璃,其他人尽数被太夫人打发了出去。
门边,在众人簇拥着往外走的时候,薛娇娇双手紧紧拧着手里的帕子,突然急切地出声恳求道,“太夫人!我……我担心表哥,想……想等钟太医看过之后……”
说这些话时,她面色绯红,双眼泫然欲泣,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太夫人满眼审视地看着她,尚未发话,崔氏已是不假思索地说情道,“母亲,都是一家人,娇娇也是一番好意,便让她留下吧!”
并未回应俩人的期待,太夫人面色一整,看向已经被常乐服侍着趴在床榻上的范潜,“潜儿,你如何看?”
“男女授受不亲,薛表妹待在这里,不妥。”范潜面色平静地说道,眼神没有半点停留在薛娇娇的身上。
听得此言,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知礼守矩,不为女色所动,这才是范氏一族未来族长该有的气度。
崔氏却是尴尬地脸色赤红,回首吩咐薛娇娇道,“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娇娇,你先回去吧!等钟太医来瞧过,姨母再使丫头来告诉你结果。”
“是。”薛娇娇盈盈一拜,面色煞白地转身离去。
见她如此做派,范璃极为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从袖兜里掏出手帕,细细给范潜擦去额上的汗珠。
正在此时,常乐从房间的箱笼里翻出一个白瓷药瓶,双手捧着向太夫人请示道,“太夫人,这是大人的一位朋友送的伤药,比宫里配的金疮药还要好一些,不如小的先替大人敷上,等钟太医来了再做理论?”
“也罢!”太夫人点点头,带头回避了出去。
等常乐将一切收拾妥当,太夫人才重新回到内间。
见到重新换上干净亵衣的范潜,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太夫人满眼怜惜地坐在床沿,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紧紧握着他的手叮嘱道,“潜儿,虽说你父亲是圣上的伴读,圣上平日也算看重你,但君臣终究有别,你日后行事切记要三思。”
太夫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历朝历代,因言获罪之人不知凡几。轻则被贬,终身不得回朝;重则人死灯灭,甚至举族覆灭。
范潜出身官宦世家,想要借扳倒他而扳倒范氏一族的人不知有多少。他的一言一行更是不知被多少人盯着,一点都轻忽不得。
“孙儿谨记祖母教诲。”范潜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却并无一丝悔意。
“你明白便好!”太夫人在心底默叹一声,想到薛娇娇含羞带怯的眼神,不由得敲打崔氏道,“潜儿既答应了成婚,你身为他的母亲,就该操持起来,也好让潜儿收收心,免得行事还这般不知轻重。这满长安城的大家小姐,你多去帮他相看相看,总有那品貌皆宜的。”
说着,见崔氏似有不服,不由直言道,“不要一心只想着亲上加亲,潜儿日后是要撑起咱们范家门庭的,他的妻子日后便是我范家的宗妇,一定要是个能撑得住事的。薛家小姐那般只知道做些许绣活点心,吟两首酸诗,行事连分寸都不懂的姑娘,如何能为潜儿撑起这内院?撑起我范氏一族的祖业?”
太夫人的一番话,将崔氏暗地里的小心思全部戳破,她不由得面色赤红,唯唯诺诺连声答应。
这厢正上演着婆婆教媳妇的戏码,前院已有仆人来报,说是让去前院接旨。
“怎的这么快,钟太医还没到,这万一就要押入大牢,潜儿这身子如何撑得住?”崔氏急得像晕头转向的苍蝇,面色惊惧交加,犹如困兽在内室团团打转。
太夫人斜睨了她一眼,镇定地吩咐常乐道,“迎接圣旨不可失礼!快帮潜儿更衣,老身先去前院看看。”
“是,请小姐扶夫人先到外间暂避。”尴尬地看着走来走去的崔氏,常乐恭敬地对着范璃作揖道。等两人从内室离开,才服侍着范潜重新换上官服。
等三人匆匆赶到前院时,迎接圣旨的香案已经摆上。陈公公面色平静地坐在一旁喝茶,手里并未拿着明黄的圣旨。见到范潜出现,他才放下茶盏,令众人跪下来,听他宣读圣上的口谕。
“圣上有旨,着范潜三日后赴凉州任监军,彻查军需一案,将功抵罪。”陈公公叹息地看了范潜一眼,待众人都站起身来,才对着太夫人见礼道,“太夫人不必忧心,钟太医方才正在宫中为麟王诊脉。圣上让咱家过来宣旨时,也吩咐了钟太医过府为小范大人诊脉,想必快到了。小范大人简在帝心,只管在府中养伤,日子到了,自去凉州便是。”
“多谢公公提点!”太夫人感激道,当着陈公公的面,吩咐谢氏闭门谢客。
陈公公满意地点点头,自是回宫向圣上秉明范府众人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