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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一纸新线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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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潜从褡裢取出半张纸摊开在桌面上,纸的边缘有明显撕扯过的痕迹,纸上的泥印清晰可见,几乎将纸上的字迹全部盖过。
“这是成都麻纸。”范潜指了指边缘撕扯处露出来的细丝。
因为碱水蒸煮之法的出现,再加上臼捣原料的制作工艺,使得大夏朝纸的质量比前朝时好了不少。
虽然各地都有商家自行造纸,却唯有成都麻纸冠绝天下。也因此,先帝时期便明发圣旨,指定成都麻纸为朝廷公务专用纸。
大夏朝立国三十余年间,这条圣旨更是被贯彻到底,成都麻纸几乎成了各地官府用纸的专属。
“这张纸是在哪里发现的?”宋榆皱了皱眉,将纸摊开在手上。
她与余杭县衙的关系还算亲近,行凶之人若真是官府中人,实在没有道理对白露出手。除非,白露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就在白露姑娘遇险处。”范潜叹了口气,“你师父大概是心急白露姑娘的伤势,只把明显是凶器的砚台碎片捡起来,而没有仔细检查她的身边。这张纸上的泥印,你仔细看看就知道,轮廓是鞋底的一部分。我已经让常乐比对过,这轮廓的大小与白露姑娘的鞋底一致,想来是被白露姑娘踩在了脚底下。”
宋榆点了点头,起身走出凉亭。白露虽然名为侍婢,实则与家人无异。见她重伤昏迷,即便是她自己,第一反应也是救人,而不是搜寻线索。长青能将那砚台碎片捡起来,已经算很是冷静理智了。
她将纸举在头顶,对着阳光看了起来。在刺目的光下,墨迹和泥印变得泾渭分明。
“糯米、熟石灰……”虽然纸上的文字不全,大致还能看出些许内容。看着阳光下的文字,宋榆不由得陷入沉思,“能同时用上这两样东西,只有作为建筑粘胶的糯米灰浆。但是,江南之地的房子多为木石建筑,并不需要用到糯米灰浆。那么,它的使用之处,便是修筑城墙或河堤。余杭的城墙虽说不是固若金汤,却也多年未曾修葺过。反倒是河堤……”
“正是如此。余杭县衙前些天失了修河堤的银钱账册,所以本官怀疑,这纸上的内容,应该与那银钱账册有关。”范潜点了点头,面上浮现愧色。
他的本意是想引出导致河堤溃堤的幕后之人,却未曾想到事情如此发展,会牵连到她身边的人遭了这池鱼之殃。
宋榆恍若未闻,只是仰头一眼不错地看着那张纸。阳光透过纸张的边缘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冷厉之色越发浓烈,“范大人之前的推断确实没错,这凶手还真不是个家境宽裕之人。”
“可是有新发现?”范潜忍不住追问道。
“范大人惯用好墨,没有对比,自然发现不了。”宋榆冷笑一声,将纸重新放在桌面上,“成色上好的墨,写出来的字,墨迹均匀。成色不好的墨,写出来的字,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但是,如果将写了字的纸放在强光之下,墨迹中便会呈现大小不同的颗粒状。”
范潜了然地点了点头,拿起纸向着太阳看了起来,墨迹中的异状一览无余。
“看来,这账册是假的。”范潜叹道。
虽然有偏僻清贫的衙门会用成色较差的墨,但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富庶的江南之地。
“凶手为何要制作假账册?若要对付孙大人,账册被盗他本就难辞其咎,实在无需多此一举。”常乐不解地说道。
“你忘了?孙大人昨日可是送了一箱账册来驿馆的。”范潜意味深长地说道,“本官知道孙大人手里没有多余备查的账册,那幕后之人可未必知道。”
“他这般费尽周折对付孙大人,到底是有何仇怨。”常乐费解不已。又是盗走账册,又是制作假账,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谋算一环接着一环,幕后之人花如此大的气力,目的仅仅是为了复仇吗?
“未必是仇怨,等着看吧!幕后之人应该会有新动作。”范潜摇了摇头。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喻府的大门处传来啪啪地拍门之声。
不一会儿,秦老伯便领着一名衙役进了来。
“小的见过范大人。孙大人让小的来请大人去县衙一唔。”那衙役恭敬地见礼,道明来意。
范潜领着常乐起身随他而去。
宋榆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重新回到白露的房间。见她安详地睡在床榻上,宋榆便端了把椅子放在床榻旁,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起来。
即便闭着眼睛,身心的疲惫也无法阻挡思维的活跃。她从书房拿了笔墨纸砚等物件过来,将一个个名字写好,贴在墙壁之上。
为何要制作假账册?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置孙辽成于死地?宋榆凝眉深思,常乐的不解之处,正是她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范潜、孙辽成、孟先生、白露、唱曲姐妹花、幕后之人……
看着越贴越满的人名,宋榆总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
出云道长从门外走了进来,给白露探了探脉,见她对着墙上的人名冥思苦想,不由得劝说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这件事情,不是已经交给了范大人吗?你安心等着消息便是,总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的。”
“师父怎么不多歇会?”宋榆恍然回过神来,将写了人名的宣纸从墙壁上撕扯下来。
出云道长摇了摇头,年纪上来之后,他每日能睡着的时辰越来越短。往往是过了睡觉的点,便怎么也睡不着。若非寒毒已解,又仔细调养,身子渐渐强健了起来。否则,如何都撑不住这般煎熬。
本不想让她再添忧心,想到她给出印章时的决断,出云道长终是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她,“昨日下山帮人诊病的时候,收到一封给你的信。昨夜一直担心白露这丫头,便忘记给你了。”
无论好坏,连印章都送了出去,再有什么麻烦,也不过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师父回去歇息吧!”宋榆浅笑着说道,将信接了过来。
火漆完整,鲜亮如新,一看便知道送信途中被保存得极为妥当。
宋榆寻来拆信的竹刀,细细将火漆刮落,才将信从封口取了出来。
“榆儿,见信如晤。药材悉已收到,军中无恙。闻听江南水患,父兄甚为挂念。倘有闲暇,盼来凉州小住……”
整封信,除了起始提了一句‘军中无恙’,其余篇幅一半在写凉州的景致、凉州的百姓,一半写对宋榆的挂念和担忧。
“这般啰嗦,也不知嫂子怎生受得了你!”手指按着落款处的樟字,宋榆暖暖一笑,因白露重伤而生的满目冷厉,渐渐缓和了几分。
与城西喻府风平浪静截然不同的,却是余杭县衙的满室凝重。
得了宋榆提醒的孙辽成,客气地将范潜请至上座,一并将无关之人尽数驱离。
“范大人,这是衙役巡街的时候发现的。”孙辽成面色恭敬,将一叠纸递给范潜,心底却是七上八下。
熟悉的成都麻纸的触感,让范潜禁不住眉峰紧蹙。他将纸一张一张翻看,比起在白露被重伤的案发现场发现的那半张破纸,记录的内容更加详细丰富。
工钱、粟米、葵、芹、芋……
夹杂在一堆杂七杂八的明细账目中,糯米、熟石灰和青石等修筑河堤的必需之物,便显得颇不起眼。
明晃晃的工钱二字,更是让人浮想联翩。在大夏朝,修筑河堤、城墙等工程,大多征用民夫,以徭代征。除了徭役服满之人,大多是无需付工钱的。
这一张张记账的纸,内容详尽,细节清晰。
“拿一盏烛灯来。”范潜淡淡吩咐道。
烛光穿过成都麻纸,纸上的墨迹印入范潜的眼中,再次呈现出大小不同的颗粒状。
果然如此!
范潜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讥讽。若非之前便知道答案,就凭这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账册纸,他便会心底起疑。
孙辽成看着不动声色的范潜,摸不着头脑的他,心中焦虑不已。
“范大人,这账册虽然看起来与县衙的银钱账册一个模样,但是绝非去岁修筑河堤的银钱账册。”见他对着烛光不言不语,孙辽成不由得焦急道,“本官再是贪财,也不敢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做赌注啊!”
“本官知道,这账册是假的。”范潜回过神来,追问道,“这些纸,孙大人是从何处找到的?”
“大人明察。”孙辽成大大喘息一声,满脸忿然地说道,“也不知是何人与下官过不去,这般诬陷下官的清白。这些纸都是在城里找到的,店家的门上、城墙上、城内的地面上,撒得到处都是。下官不知如何是好,这才使人请了大人来。”
孙辽成一筹莫展道,又有衙役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大人,城内百姓议论纷纷。他们说是您贪了修筑河堤的款子,这才使得河堤溃倒。满城都在叫嚷着处置罪魁祸首,要让范大人将您……将您斩了。”衙役被门槛绊了一跤,整个人摔趴在地上。
想到县衙外排山倒海般的喧闹,他就忍不住背脊发寒。看向范潜的眼神,不由得惊惶不安。民情激愤如此,范大人……
孙辽成没有接收到他的担忧,直接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愤然道,“这些个刁民!修筑河堤的款子,本官何曾贪过半个铜板?”
手指发颤地指着门口,却只听见越加喧闹的声音。余杭百姓纷纷喊着“贪官该死!”“杀了贪官!”,声音大得几乎将余杭县衙给抬了起来。
声音越发响亮,几近逼宫之势,似乎不杀无以平民愤。
孙辽成这才惊觉骇然,满脸颓丧地摔在椅子上,求救似的看向范潜,“大人,这可如何是好?下官着实冤枉啊!”
历朝历代,为了平息民愤,杀掉个把官员,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即便明知是错杀,也不过是杀人之后再翻案,那被杀之人却是白白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