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叙风流Ⅱ》馍馍酱子

89、第八十九回

　　戏台上一曲毕，老太太吩咐家仆打赏水果和散碎银子，又挑了出《文姬归汉》。
　　歇了片刻，乐声再起。丝竹相和，复扬雅韵，印大官人请来的班社确有能耐。岑乐的目光停在乐师手上的三弦之上——青花蟒皮鼓，花梨琴杆，如意琴头，十分讲究。
　　桌上吃食多难免招惹蚊虫，一只绿头蝇落在桌角，他挥袖赶走。
　　一旁的宁雁之冒出句话：“不错，一挑一扫尽显功夫。”
　　岑乐下意识道：“什么？”
　　转念想，宁雁之指的应是台上乐师。他博学工文，琴棋书画乃文人四友，自然擅长。
　　“记起些许往事，”宁雁之叹道，“少年读书时随先生学琴，师兄弟间常比试。不过弹得不好，一次都没赢过。”
　　“夫子大才，有人能胜过你？”
　　“先生拐着弯打探我的过往啊。”
　　岑乐笑笑，话锋一转：“在下有个侄子家住琴川，据他所说几个月前有床古琴现世，可惜损毁严重。”
　　“先生说的是‘春雷’。”
　　“原来夫子听过此事。”
　　“‘春雷’乃唐人雷威所铸，宋代宣和年间‘万琴堂’首品，真毁了的话着实遗憾。”
　　宁雁之扼腕叹息的情态令岑乐心里发笑。
　　假使韩二姑娘的推断不错，命雷休到常熟寻“春雷”、夺“妖歌”的人正是宁雁之。好笑的是最后功亏一篑，被十五岁的少年摆了一道。这人嘴上说遗憾，实际与他装糊涂呢。
　　“‘春雷’残身现存吾友家中。宁兄要是喜欢，在下可以托人修复。俗话说得很，宝剑赠英雄，好琴配名家嘛。”
　　“嗯？”宁雁之既惊又喜，“无功不受禄……先生贿赂我有何所求？”
　　岑乐望了眼不远处规规矩矩的谢轻丛，恰好见到先前那只苍蝇。它并未飞远，盘旋一阵落在大公子肩头。为宾客扇风的侍女用扇子再次驱赶，苍蝇嗡嗡两声猛然坠地。地上滚过褐色小珠子，竟是唐娴指尖弹出的龙眼核。
　　他不由赞叹：“唐姑娘手上活细，轻重拿捏刚刚好。”
　　宁雁之亦道：“不愧是唐门大小姐。”
　　交谈间杯子空了。他想替岑乐斟茶，无奈茶壶也空了。侍女机灵，赶忙换了一壶。
　　“我对暗器门道知之甚少，请教先生，是暗器本身重要还是手上功夫重要？”
　　“在下拙见，术为本，若有名器，锦上添花。”
　　“听说前几天绍兴有位道士不使兵刃，能飞沙走石，叫天地无光，面对集贤楼三少不落下风，想来正是有名器在手。”
　　道士？
　　岑乐一愣，莫非是霜天剑卜游……
　　“蛟云寨真是消息灵通，绍兴发生的事短短几天就传到宁兄耳朵里。”
　　茶杯里的水注到七分满，宁雁之收了手。
　　“江湖传言像风一般飘得极快，从绍兴到汉阳用不了几日。”
　　杏绿茶汤泛着涟漪，映出岑乐的面孔。
　　宁雁之已经知道“妖歌”的下落。在卜游手中的话，就算是蛟云寨也不敢硬抢，抢不抢得过另说，不值当得罪武当和徽州卜家。
　　难道……宁雁之算计他和秦思狂依然是为“妖歌”？
　　他仍在思索，宁雁之突然抬头。
　　岑乐跟随其目光望向台上，略显疑惑：“有哪位弹错了音吗？”
　　他随意抓了颗蚕豆，目光一瞥，发觉夫子手中攥着根筷子。
　　宁雁之淡淡道：“没有弹错，拨弦时重了几分而已。”
　　两人心照不宣，皆已明了形势——戏台上有人准备动手了。
　　宁雁之左手执杯，右手撩袍，起身抬腿去勾椅子，一个转身回了座。不是原座，而是连人带椅到了老太太那桌。他面朝戏台挡住老人家，筷子在右手指间来回旋转。
　　老夫人和唐娴瞠目结舌。虽被他的举动惊到，但认为斯文人做事总有其道理。眼见那人慢悠悠举起茶杯，唐娴握住姑婆的手，望她宽心。倒是谢轻丛稳坐钓台，眼皮都没颤一下。
　　宁雁之的茶杯送到嘴边便顿住。他心知岑乐武功不俗，却不晓如此不俗法。
　　“别动。”
　　弦师怀抱三弦，后仰的脖颈绷得紧紧，青筋毕露。手仍按在琴杆和鼓面上，那里却已无弦。他貌不惊人，看起来和岑乐岁数相当。此刻双目通红，狠狠瞪着眼前男子。
　　岑乐左手置于身后，右手作掐诀状，仿佛捏着根看不见的头发。手腕微微一翻，弦师立刻发出短促而痛苦的呻吟，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
　　台上另几位乐师面面相觑，弄不懂此人为何突然跳上来，一时迷茫，不知该不该继续弹奏。
　　弦师红着眼咧嘴一笑：“小人弹得不好？”
　　说话间，脖颈处伤口渗出更多血珠。
　　岑乐摇头：“恰恰相反，你弹得太好，比其他人好得多。”
　　“那爷该给点赏。”
　　岑乐冷笑，左手食指轻敲鼓面。
　　“你这把三弦的价钱够普通人花销一辈子，要我打赏你？倒反天罡！”
　　弦师咬牙低吼：“足下究竟何人？”
　　“哟，我不问你，你倒质问起我了。”
　　他并非不想知道此人的来历和目的，不问是认为多半听不到真话。既然不认识自己，那便不是冲他而来。在场除了他都算印子瑜自家人，可以断定这步棋不是大官人安排的，也能排除另一人——一个时刻提防自己的人。敢在汉阳宝树阁造次的势力不多，至少不会是本地的莽撞人。
　　岑乐右手未动，左掌摊开。
　　弦师不傻，无奈地交出三弦。倘若不从，他的项上人头未必能待在原处。
　　“你想怎样……”
　　岑乐幽幽道：“能到宝树阁撒野的人定不怕死。”
　　他声音不小，死字一出，左右本就惴惴不安的人哪还坐得住，纷纷连滚带爬跌下台。唐娴拦住几人，最年长的乐师拉着她颤声说弦师病了，班主临时找人代替，那人想什么、做什么他们毫不知情。
　　唐娴让他们静待一旁稍安勿躁，转头安抚七分疑惑三分害怕的老人家。
　　“姑婆莫慌，”她的目光从周围几位“青年才俊”身上扫过，“此处人才济济，眼下是最安全的。”
　　老太太缓缓点头，忽又想起件事，顿时着急起来。
　　“子瑜……”
　　谢轻丛开口道：“只要老夫人没事，没人敢动大官人。”
　　老太太琢磨半响，一下被他的话点醒，火气登时冒了上来。
　　“折腾半天冲老身来的，想要挟我儿。不孝子年过半百净惹事，又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招来妖魔？唉，家里就是差个贤内助管束他！”发泄完怒气，老人又嘀咕，“我说今儿这么多人陪孤寡老太，原来担心我过不去寿辰。”
　　唐娴立马嚷道：“您这么说娴儿可恼了，明明昨晚还夸人家懂事。我擅自把表叔的秘密告诉您，少不了一顿教训。”
　　老太太终于笑了：“好好好，老身替你撑腰，子瑜不敢动你。至于你爹，他要骂你一句，我给你一百两胭脂钱，两句就是二百两，好不好？”
　　宁雁之侧着身笑道：“横竖不亏，唐姑娘总该高兴了。”
　　“谢谢姑婆罩着小辈。目前最紧要的事情是弄清歹人的来路。”
　　“说得是……”宁雁之忽然问道，“大公子有眉目吗？”
　　见谢轻丛摇头，他又道：“岑先生似乎成竹在胸，我想无须担心。”
　　“的确，多亏岑先生在场。凭那弦师的身手，仅仅你我怕是抵挡不住。”
　　胆敢单枪匹马闯进宝树阁的绝非等闲之辈，岑乐却于电光火石间两招制敌，没等众人回神，已经用三弦琴弦绕住对方脖颈，无人看清他的手法。
　　思及此，宁雁之放声感慨：“江湖侠士言过其实者不在少数，惟独苏州的岑先生……深不可测啊！”
　　唐娴托着腮说：“我倒是觉得他有些反常。”
　　“哦，唐姑娘何出此言？”
　　唐娴斟酌了下用词：“我早前观察过他与秦思狂几日，他平时和善、大度，不爱与人计较。今日好像谁惹了他，憋着股无名孽火的样子。”
　　宁雁之扭头凝望白色背影，勾勾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竟有此事？”
　　那厢岑乐反复检查后直叹可惜。
　　弦师警觉，脱口道：“哪里可惜？”
　　“可惜了好木头。印家老夫人看着呢，不能当她的面杀生。不如让你的三弦李代桃僵，给厨房添添柴火。”
　　“你敢？”
　　岑乐皱眉，显出一丝不耐烦。
　　“在下无名小辈，世人不识不足为奇，但蛟云寨的大公子和谢师爷都不认得，你早就丧失了走出宝树阁的机会。以阁下的年纪，不应天真如斯。”
　　他手上加了力道，似是表明没有自己不敢的事，对方更没有资格出言威胁。
　　“即使死不开口，凭你刚才露的两手以及这把三弦，五天足够蛟云寨查清你的来路。在下想将事情简化罢了。”
　　颈上丝弦勒得愈紧，几乎没了喘息的余地。弦师艰难开口：“我……不信……你会杀了我。”
　　闻言，岑乐心中一动。
　　此人不为取人性命，背后的人举足轻重，所以不惧威胁，相信即使任务失败也能活着离开。颂闻馆开馆的当口，到印大官人家里还能冲什么？如今的汉阳府，又有谁这般胆大包天？印子瑜想必早收到消息，有人会对老夫人不利，召集俊才齐聚宝树阁。
　　他长叹一声，哭笑不得——是自己给印家老夫人招来了祸事啊！
　　伤口渗出的鲜血浸染了琴弦，弦师隐约瞧见奈何桥时，勒住他的力道陡然散去。他喘着气，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男子。
　　岑乐已转过身，全然不在意是否会被偷袭。
　　“宁兄，敢问城内最大的书斋是哪间？”
　　宁雁之想了想，应声道：“当属致用堂。”
　　“多谢！”
　　岑乐不但松了手，甚至把三弦还了回去。
　　“我知道谁派你来的。你可以走了，劳烦带两句话。第一，老夫人明天过寿，两日内别骚扰宝树阁，叨扰了老人家。第二，明日申时，岑乐在致用堂等候。若是不来，就请去江里捞他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