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未来》旷歌

1、（壱） 苏醒

　　黑色如同黏稠的液体，包裹了他的肌肤毛发、遮盖了他的五官知觉，紧密地贴着他，不留一丝空隙。
　　时间不再具有定义的必要，他的时间已经在思维停止的那一刻没有了意义。

　　“咔哒！咔哒！”
　　几声近在咫尺的金属弹动微弱而模糊地传进耳朵里，激活了沉寂已久的听觉，细小的电流从身体外部向内扩散，像是迅速移动的起床铃，不断唤醒一个又一个沉睡的细胞，一遍又一遍。
　　知觉，仿佛在电流的层层刷新下重新回到了这具身体上。
　　他隐约能够意识到自己处于平躺的状态，意识到自己的大小、形状，体会到肺部被外力带动的细小起伏，以及胸腔里缓慢恢复的心脏跳动。
　　找到了神经末梢的位置，可以做到轻微的控制。
　　突然！身体像是褪去了包裹已久的外衣，他感到自己胸口的什么东西裂开了，顺着身体两侧向身后滑落，转瞬失去了“外衣”的覆盖感。
　　耳道鼻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抽出，模糊发闷的声音清晰了一点，撑开口腔吹入气体的呼吸罩也退开了，他的后背被一块平板轻推立起，平衡感的变化让他的眼珠不断在眼眶里转动，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

　　“欢迎你来到未来世界，4396号。”
　　一个陌生女声在附近响起，语调平静而公事化。虽不热情，却是他在这时听到的第一句母语，心里不由生出一丝亲近之感。
　　“你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阿尔特娅，你的实验研究成员之一。”

　　我的实验研究成员？他有些疑惑，却没有办法发出疑问，只能被动地听着，努力集中全部注意力听着。

　　“根据目前三千多个样本案例的分析结果，你目前可能处于暂时的思维停滞状态，脑部处理信息速度缓慢，接下来，我将以慢速讲解你现在所处的情况。
　　“由于456年前全球第一次恶性灾难爆发突然，当时的旧人类没有成熟的应对措施，导致很多记录在案的冷冻人协议资料遭到损毁，虽然已经成功修复了遗留的旧式储存盘，但很遗憾，这当中没有属于你的冷冻人协议。
　　“据此，根据地球共和组织发布的《通用法则》第三章内容，你的管理权归我们GKD8 实验组所有。我们将履行义务，帮你注册地球身份编码，对你的起居饮食做到最基本的引导，协助你适应新世界的生活，直到能够完全自理。而你在身体核心机能恢复后，应当履行你的责任和义务，全方位地配合我们的实验，完成冷冻人的使命。”
　　“目前，我们已经帮你注册了地球身份编码‘ASA00134D’，由于没有属于你的冷冻人协议，我们无法在注册时准确录入你的详细信息。目前，暂时用身份编码称呼你。等你身体机能恢复后，可根据自己的记忆或喜好录入你的名字，完成信息补录。”

　　ASA00……什么？太长了吧！我有名字的，叫我的名字就好，我叫陆、陆……什么？脑中记忆像是被侵蚀了一样，记忆里只残留了一个姓氏。
　　大脑像是深冬里刚发动的汽车 ，需要一定时间的预热才能正常运转，他甚至预感这种预热可能会持续更长的时间。
　　“我姓陆……”
　　“好的，我记录下来了，接下来我会按照你的意愿称呼你为‘陆’。能对本地旧时期使用率最高的通用语言给出回应，符合旧亚洲黄色人种特征，语言体系体质特征均属于旧亚洲黄种人分类。”
　　嘀嘀的点击音效在陆的附近响起。
　　他尝试转动脑袋，好奇地想睁开眼睛去看那名为“阿尔特娅”的女人。

　　朦胧的白色里有一团淡紫。
　　陆眨了几次眼睛，终于聚焦。
　　不知道是不是视觉的原因，阿尔特娅看起来尤其高，一头淡紫色的卷发铺展到大腿中段，修长的四肢裹在白色大褂里，身材线条显示着女性特征。
　　又厚又长的卷曲刘海下，淡紫色的眼睛占据了较多的位置，比一般所认为的大眼睛还要大三分之一，鼻子和嘴巴都偏小巧，看起来有些怪异，不过也还勉强算协调。

　　“现在的整容……都这么……”陆的大脑处理速度跟不上，嘴巴一不留神就说了出来。
　　好在阿尔特娅特亚并不介意，她左手捧着大概八寸大的半透明屏幕面板，右手拿着笔不断点触滑动，瞟了陆一眼：“你可能误会了，陆。整容是旧时代落后的表结构调整，在阿尔法年代，流行的是里结构调整——不过，我和你认知的人类特征不一样，不是这个原因……我其实是归化人。”
　　她说着撩起了额头的刘海，稍宽的额头上，叶形肉瘤仿佛竖瞳，能看出眼珠和眼眶的结构。
　　“另外，你作为旧人类似乎和本地区其他冷冻人不太一样。”阿尔特娅放下刘海，滑看着手里的公开样本信息，略显困惑，“你的认知里好像没有明显的羞耻情绪？”
　　“什么？”陆觉得没有听清楚。
　　“那么我明确地点出来了。”阿尔特娅抬起头，额头上的刘海像钢盔一样一动不动，“冷冻舱营养液已经完全排放，你现在所有的皮肤都暴露在空气中。”

　　营养液？皮肤上黏腻感瞬间就意识到了。
　　所有皮肤？空气？难道……！
　　迎上阿尔特娅平静看来的目光，陆低头看向自己的身躯，顿时惊叫着爆发力量捂住了重点部位！涨红了脸对着阿尔特娅一阵怒号：
　　“啊啊啊——阿尔什么你就是个流氓！”

　　鉴于陆的情绪激动，阿尔特娅简单分析后就退出了实验室。可能是考虑到实验室里的冷冻人需要一点空间缓和情绪压力，十分贴心地将透明实验室的墙壁给切换到了雾面模式。
　　墙壁切换模式的瞬间，陆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在一个四面通透的空间里，那浅紫色卷发跳动消失的门缝里还有几个不同的颜色一晃而过。
　　所以，这是该死的玻璃房？他就像个百年墓地里被挖出来的古尸？被那些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归化人当成展品给看了个精光？
　　即使羞耻感快冲破颅顶，陆也没有力气捶自己身后的支撑板发泄不满。
　　冷冻的身体基本被唤醒，但身体的虚弱和力量的匮乏依旧明显。情绪激动后，陆的身体只能靠着身上的金属支撑。
　　说是金属，只是材料面看起来像，但实际触感却十分温和，一点也不冰凉，似乎是另一种没有见过的材质。

　　未来……
　　未来是这样的吗？
　　我为什么会被冷冻呢？他如此问自己。
　　脑海里浮现出A4纸张翻动的画面，对面似乎有谁在谨慎细致地讲解着什么，他似乎也在点头表示理解，最后用颤抖的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抖动缓慢却没有迟疑。
　　陆、覃（tan）、思。

　　熟悉亲切，好像只要有人呼唤，他就会下意识转头望去。
　　我叫陆覃思。他肯定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大概是阿尔特娅的第一次见面造成了心理阴影，陆覃思对这个实验组的人没有几分好感，也没有主动说出自己的全名，由着他们称呼自己为“陆”。
　　他被阿尔特娅所在的GKD8实验组安置在实验室的纯白独立休息室内，每天重复着营养补充和恢复训练。实验组里其他3个研究员他都能坦然面对，唯独无法直视阿尔特娅，即使已经拥有了衣服。
　　谁让阿尔特娅独立进行了4396号冷冻舱的解冻激活呢？成为了陆覃思赤条条相对后，无法面对的存在。
　　“是我错误评估了你的情感认知程度，陆。”几次尝试交流都不顺利，为了不拖延进度，阿尔特娅她选择了暂时的回避。
　　阿尔特娅几乎为零的出现让陆覃思放松不少，看着其他几个研究员也顺眼了不少。

　　是的，他看这几个研究员不太顺眼，一直都不太顺眼。
　　一边说着他是珍贵的旧时代冷冻人，一边又制定各种隐性强制计划，要求他要按时做到吃喝拉撒睡，以及复健运动。一旦不配合或者无法配合，他们会通过神经刺激或药剂控制强行让他达标。
　　陆覃思觉得自己就像个柿子，任由这些长得像人或者不像人的研究员搓圆捏扁。
　　很奇怪，明明不乐意，明明觉得不人道，他无法发怒，不会表达不满 ，像行尸走肉一样，就像躯壳里带动身体的是另一个自己，而他自己的意识只能在身体外不满地干看着。

　　“恢复状态还是这么不理想。”
　　研究员之一，有着猫耳猫须猫尾的皮特鲁像翻看猪肉摊排骨一样摆弄着陆覃思的手臂，眉目间流露着不满 。
　　“都快二十天了，这个实… …冷冻人的吸收能力还这么差。”比皮特鲁更显矮小的千绪点着半透明屏幕面板上的计划表，画下了一个又一个红色的叉，指甲重重地在面板上敲击，发出“哒哒”的响声。
　　“我的天啊，要是一直这样不是进行不了下一步，不是浪费我们的经费吗？要是提交不了有价值的研究报告，我们实验组的评分会下降的，要是等级下降我们的实验权限会被剥夺，要是实验权限被剥夺……”实验室里唯一一个不穿白色大褂的托马斯十分烦躁。他个子约有一米九，虽然是金发白肤碧绿眼，却长了个预想之外的大长脸。
　　这时，将近二十天没有在陆覃思面前露脸的阿尔特娅推门进来：“旧人类具有很强的聚居性，或许他需要同类刺激来激发身体活性。我已经申请了ASA区通用语冷冻人联合实验，发起了女性冷冻人需求，已经有一个实验组接受邀请，三天后带着他们的冷冻人过来。”
　　阿尔特娅陈述自己已经实行的方案时没有避开陆覃思，另外三个人不仅漠视了陆覃思的存在，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除了托马斯出声说了“好”，皮特鲁和千绪只是看了阿尔特娅一眼，都没有说话。
　　陆覃思第一次觉得两米多高的阿尔特娅出现时变成了一堵大墙，在自己的头顶投下了巨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