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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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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江心来到了K市,这天是他大学开学的第一天,时间尚早,天气尚好。他习惯性地立在教室外的走廊,嘴角噙着同样出尘的笑。他听说秋月白去了A市,A市和K市之间隔了好几个省,他倒也不太在意,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江心掏出新手机,诺基亚的,滑盖版,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名字叫“冰山美人”。那时候的通讯录是按照首字母排序的,且功能特别单一,江心于是把除“冰山美人”之外的所有名字前面都加了个字母“Z”,让“冰山美人”顺理成章地排在了第一位。江心的第一节课是计算机概论,老师还没来,于是他打开通讯录,准备给“冰山美人”拨个电话,跟她分享一下开学的喜悦。只是还未来得及按下拨号键,一波同学就涌了过来,扰了他的情绪,他也就此作罢了。
江心是通过同班同学魏潇潇得知秋月白的电话号码的。江心人缘很好,交友广阔,高三毕业那会还给班里建了个□□群。那年七八月份的时候,群里很热闹,因为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当夏百川告诉他秋月白被A市某名牌大学录取的时候,他想起了魏潇潇曾经在群里高调呼唤同学们给她撒花,因为她考取了A市的名牌大学。魏潇潇将要就读的这所大学正好和秋月白的一致,于是江心拜托魏潇潇帮他要电话号码。有些大学在发放通知书的时候会附带一张电话卡,但有些没有,没有收到电话卡的同学一般会在入学报道当天办理,秋月白和魏潇潇就是入学报到那天在学校办理的。魏潇潇和江心一样,读的是计算机系,而秋月白读的是外语系。那天魏潇潇安顿好一切之后,记起江心的拜托,于是就跑到外语系女生宿舍偶遇秋月白,借用秋月白的手机给江心打了个电话。魏潇潇高一的时候和秋月白是同班同学,也算得上是班级里的一号风云人物,秋月白自然是认得的,所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魏潇潇给江心打电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避讳,在秋月白身边直呼江心的名字,秋月白听到后很是惊讶。也不知处于什么动机,魏潇潇还手机的时候还啰嗦了一两句:“我们高三11班群主真是有点杞人忧天,一定让班里每位同学入学报道当天给群里发消息报平安,正好我手机没电,我还是觉着直接给他打个电话比较方便。”
秋月白的开学时间要比江心的早,江心开学的这天她已经在上课了。这是她的首节语法连堂课。语法老师的开场白:“在座的,学英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书读到这一阶段,该掌握的语法也都该掌握了才对,以后所有的语法课,除了测试,同学们都自习,不懂的可以拿过来问。”秋月白庆幸自己有良好的自学习惯——巍巍学府,实在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语法老师还算有个性,其他老师大部分都在放PPT。
许多人在选大学专业的时候,选择的不是自己擅长的,就是自己喜欢的,然后秋月白不是,她选择的恰恰是自己最薄弱的——英语。她那时候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专业,却很羡慕读了许多外文书籍的江心,她又想,学习就是为了完善人生,追求卓越自我,于是便选择了英语。
秋月白自从上了大学以后就有一个毛病,每当学得有些累的时候就会拿出手机来翻看通讯录。她的手机是国产的,不太有名,是那种快要被淘汰的老式键盘机。她的朋友不多,通讯录里的名字却不少,大多是新加进来的大学同学,也有从来不联系的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她每每从上往下翻看通讯录的时候,都显得不急不躁,一下一下地按着,一直按到首字母为“D”的名字为止,那是江心的“名字”——“得道高僧”。那次魏潇潇用她的手机拨了江心的号码以后,她就将江心的号码存了下来,取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像是某种激励,看到它,她就会想起那嘴角噙着出尘笑意的江心,那温文尔雅的江心,那神采飞扬的江心,那滔滔不绝谈论古今中外的江心。
江心第一次拨打秋月白电话是在中秋节的晚上,月亮最大最圆的时候。随着手机里传来一遍又一遍的嘟嘟声,江心觉得自己的心也越发飞扬了起来。响铃56秒,对方未接听,电话被自动挂断。江心疑惑了一秒,又重新拨打了一次,这次电话只响了一声便被接起来了。先开口说话的是秋月白:“江心?”
在秋月白看不到的地方,江心的唇角弯了起来,因为秋月白主动存了他的号码!
“江心,我知道是你。魏潇潇用我的手机给你打过电话。你怎么不说话?”秋月白道。
江心低低地笑了笑,道:“阿月,好久不见。”
是啊,很久了,自从学校封了“狗洞”,他们就再也没碰见过彼此,少说也有半年了。
江心和秋月白就这样聊了起来。他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当年学校封“狗洞”的缘由,一直聊到高考有哪些试题很变态,聊到暑假都去哪疯了,聊到在大学里遇见的新人新事。末了,江心半开玩笑道:“阿月,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有些失真。”秋月白道:“江心,你该去耳科看看。”
江心心道:“不,该去精神科。”
江心和秋月白之间并不经常通话,但只要是遇上小长假,总会至少通一次话,若是寒暑假,往往是隔三岔五就通一次电话。江心又陆陆续续跟秋月白说了很多书里的故事,他不敢耽误秋月白太多时间,一般都只是简单说说。在江心讲过的所有故事中,秋月白觉得印象最为深刻的要属《傲慢与偏见》,因为《傲慢与偏见》是江心跟她讲过的第一本书,也是讲得最详细的一本。
秋月白问江心:“我们俩像不像子期和伯牙?”江心回问:“谁是子期?谁是伯牙?”秋月白随口答:“你是子期,我是伯牙。”江心道:“阿月,子期是病死的……”秋月白忙改口:“那我是子期,你是伯牙好了。”江心道:“你不介意病死,可是阿月,我没有瑶琴。”秋月白:“……”
离开K市以后,秋月白就像只不愿归巢的鸟,每逢寒暑假都不回家。江心当初选择在K市上大学,并不是因为听到林语迟说她们阿爸让秋月白去K市上大学,而是因为他想:K市终究是她的家,她总要回来的,却不承想她竟是这般决绝,又或者她受到的伤害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江心又忆起了那日夏末夜晚,秋月白用非常平静的口吻道:“我要离开这儿,到远远的地方……”,江心知道,她并不是要离开C城,而是要离开她阿爸。
江心上大学的时候并没有住校,而是租了个20平的小屋独住。他的小屋和秋月白的家在同一栋楼中。他偶尔会在小区里遇见秋爸和他的现任妻子,他还知道秋月白多了个弟弟。秋爸变了很多,整个人像被磨平了棱角的玉石山料,虽然还达不到温润,却也不失和气。江心每每都能从秋爸脸上看到幸福。他还以此和秋月白一起在电话上探讨过“事物是变化发展的原理”。
大二的暑假,江心回老家的时候和夏百川和林语迟聚了一次,一起吃了烧烤。夏百川和林语迟确定了恋情,两人看着特别腻歪——一根烤串,你一口,我一口,完全没把江心当回事。江心表示让他们注意点影响。夏百川却口无遮拦道:“当年人虐我是单身狗,如今终于轮到我虐狗了,何乐而不为!”林语迟盈盈一笑,夫唱妇随道:“为乐当及时!”
他们聊着天南海北,聊到秋月白的时候,夏百川道:“小江弟弟,你怎么还没追上我妻妹?”林语迟插嘴道:“你想什么呢?小江哪有那个意思……”夏百川拿了两烤串塞进林语迟嘴里,然后靠向江心,细声轻笑道:“别理她,她天生迟钝!快跟哥说说,你们发展到什么阶段了?”他虽说得细声细气,但林语迟什么都听见了,嗔怪道:“你才迟钝!”然后又问江心:“你说,你们发展成什么了?”江心笑笑,引用秋月白的话道:“伯牙和子期。”夏百川立马就笑喷了,林语迟则道:“看,是你想多了吧!哼!”江心不语,只是噙着微笑,良久,他问林语迟:“高中那会,我见阿月在学校都是独来独往的,你们不是姐妹吗,感情也不差,怎么没见你们在学校一起玩?”这回林语迟被问沉默了,笑得有些讪讪。江心无意戳人痛处,见林语迟被自己问得不太开心,于是连忙道了歉。林语迟立马乐呵道:“没事,没事儿~~咳!那是因为我们都不想让同学知道我们有个这么一言难尽的家!”这回轮到江心沉默了,不过他一直也不是个活跃分子,倒是没有引起他们俩的注意。
大三上学期,秋月白收到了一份包装十分典雅,而且有些沉的礼物。同寝室的人都围了过来,让她赶紧打开来瞧瞧。打开包装后,发现里面是一本厚重的书,名字叫《傲慢与偏见》。秋月白随手翻了翻,竟是一本带有手绘插图的双语版《傲慢与偏见》,是她从未见过的版本,奇怪的是,扉页中也未注明出版信息。一室友顺着穗子,从书中抽出一张书签。众人凑过去看,只见那书签上一面画着一幅淡雅的水墨月下引路图,一面用行楷写着:“今日彼时,秋风飒飒,君兮来兮,幸甚至哉!”
秋月白知道这是谁送的礼物了,而且这个版本的《傲慢与偏见》,恐怕世界上也仅此一本,因为这是江心编排制作的。她很感动,一如当初一点一点地听着江心将整本《傲慢与偏见》从夏末讲到秋初,到最终讲完时那般感动。
不一会,秋月白接到了江心打来的电话。他倒是开诚布公得很,直接就说了那本书是他花了大功夫制作的,还大言不惭地说她必定喜欢得紧,却苦口婆心地劝她不用过分珍爱,看书关键还是要把内容看进心里。
秋月白听他那般笑语轻扬,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他那张噙着出尘笑意的脸。她笑话他做了个文邹邹的书签,却又附和道:“投之以书,吾将报之以何?”
江心顺杆上爬:“汝之阅后之所思,可也。”
秋月白道:“如此简单?”
江心虔诚道:“仅此而已。”
每个人对待自己极为珍视的礼物都有不同的方式,而秋月白的方式就是将它放在枕边,能日日看到的地方。外语系课业繁重,秋月白平时既要应付课业,又要学很多更实用的其他专业的知识,还得兼职,她仗着自己对原著早已烂熟于心,所以没有去细看江心送的书,只是闲下来的时候会去翻一翻,看看里面别具一格的插图或者语段。她听江心说想要知道她的读后感,她以为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却不知江心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什么。
说到兼职,秋月白深知自己有个分裂、不太讨喜、又喜欢在学术上追求完美的性格,于是她画地为牢,在众多兼职中,独独挑了笔译。也正是因为这一兼职,导致她活成了一匹不知疲倦日夜奔腾的骏马。秋月白偶然间认识了一个叫徐峥的学长,这学长是医学系的,出生地也在C城,而且和秋月白一样忙,总是泡图书馆、泡自习室、泡校医院。他有时会拿秋月白的兼职开玩笑,问她一个女孩子干嘛老跟自己过不去?为了个兼职去学那么多东西?做点轻松的事不好吗?像其他许多外语系的女孩子一样,去做做家教,到培训机构当个兼职老师,或者做个临时工,不香吗?秋月白只是客气地说:“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秋月白的笔译生涯开始得很是痛苦。当她第一次拿到笔译稿件的时候,她的心情是激动的,不过激动过后,她就懵了。那是一份工程类的稿件,很多名词她都看不懂,她一边绞尽脑汁组织行业语言的同时还要一边费心费力地查找对应术语,更要命的是稿件里有很多行话是她用普通办法根本查不到的。她的第二份稿件是一张病人手术报告单,其中不乏艰深晦涩的语言和行话,她看了很多遍报告单中描述的手术过程,总还是有不理解的地方,然后只好去找徐峥解惑,这也是徐峥对她的现状有所了解的原因……秋月白恍惚了,不仅开始怀疑自己的外语能力,而且对国语也不自信了。不过她还是勉力接着各种类型的稿件,一边跟徐峥感叹自己哪里选的是外语专业,分明选的是百科专业!一边疯狂地翻看、学习各类非她本专业的书籍。后来江心编写了一个高级爬虫程序,给秋月白制作了术语库,而且指导秋月白用计算机辅助软件进行翻译,秋月白学会了运用辅助软件,并且退了一步,更多地专注于生物医药行业。秋月白之所以选择这个行业,徐峥的存在自然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如此之后,情况有所好转了,但也只是稍微好转,因为秋月白不仅要继续强化外语能力,还要继续学习她所专注行业的专业知识——学习,从来都是:想要通透,不亚于行两万五千里长征。
要说秋月白后悔自己的选择吗?后悔没能突破性格的束缚去活得更轻松点吗?她想,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心情或者敢于去后悔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得去或者有能力去改变性格、突破性格的束缚的,世界不正是因为人们有所不同而丰富多彩吗?她的这一选择也给她带来过独特的安静和安宁,带来过获得更广阔知识的极致喜悦,甚至让她觉得人格更统一了;她也坚信着,她的这一选择,也必将因为她的坚持,最终给她带来那人之本性所青睐的轻松。再者,为人,或早或晚,都是要吃苦的,怕苦,就输了,而她还不愿认输。
寒来暑往,当寒假也过去的时候,江心问起了读后感。秋月白满满地夸赞了一遍书中的插图,随后针对书中最为脍炙人口的一句话自顾自地议论了起来,那句话不难找,就是原著的第一句话:“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她说,起初她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她想现在的有钱男人很多都爱单身啊。后来她就去论坛看了各种关于这句话的看法,有人说这句话是“反讽,句中加诸单身男子汉的愿望,其实是恨嫁女人的自说自话”;有人说讲的是:“人要是有了更高的资本,就可以脱离原有水平,从而进入另一个水平,这就是傲慢与偏见”;有人说这是说:“有了财富和地位,就会开始追求精神生活”;还有人说这句话的实际意思是:“发现没结婚的有钱男人,就要想方设法把女儿嫁给她”。她说她比较赞同最后一种看法,而且得把那句话放在原著所构造的社会中讲才对,不能像她一样,用现代现象来评判,也就说那句话的实际意思是:当时的人们想方设法要把女儿嫁给有钱的单身汉。
江心问:“就这样?这就是你的读后感?”
秋月白在电话那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对啊!你觉得不对吗?”
江心听后有些怔愣,他不确定秋月白是否从头到尾读了他送的《傲慢与偏见》,但他确定自己从未如此失望过。他突然就有些烦躁地说:“不对不对!阿月,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很失真!”
秋月白听得一愣一愣的:是她那句话分析得不对,还是她的读后感入不了他的法眼,还是她的声音真的失真?好好的,他怎么就不高兴了?
她忽然想起大一的时候,江心也说过这句话,那时候他似乎是笑着说的,而她回:“江心,你该去耳科看看。”秋月白想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就噤声了,再没心情开玩笑说:江心,你该去耳科看看。
两人第一次聊得有些尴尬,以至于不欢而散。
后来端午节小长假,江心还是照常给秋月白打了电话,只是秋月白觉得江心精神不佳。
秋月白觉得自己定是遗漏了什么,于是开始翻起了江心送的《傲慢与偏见》,魔怔般一页一页地翻,对,就是纯粹地翻。翻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江心说的读后感是什么!
那是一句被江心特别加粗的话,是达西向伊丽莎白表白时说的话:“In vain have I struggled. It will not do. My feelings will not be repressed. You must allow me to tell you how ardently I admire and love you.(我实在没有办法死捱活撑下去了。我的感情再也压制不住了。请允许我告诉你,我多么敬慕你,多么爱你。)”
书的最后一页有一行手写文字:“唯见江心秋月白”。秋月白记得,高一那会,同班同学还经常用这句话取笑他们俩。其实这句话的最初源头出自江心,后来是黄胖子传开的,鲜少有人知道内情。
那晚,秋月白失眠了——
江心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像自动返带放音机里播出的声音一样在她耳边回荡:
我想出去溜达溜达……
我想和你说说话,顺便送送你。
我的梦想是当个好丈夫。
阿月,好久不见。
阿月,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有些失真。
阿月,子期是病死的……
你不介意病死,可是阿月,我没有瑶琴。
今日彼时,秋风飒飒,君兮来兮,幸甚至哉!
阿月,说说看你的读后感。
不对不对!阿月,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很失真!
我想和你说说话,顺便送送你。
阿月,子期是病死的……
你不介意病死,可是阿月,我没有瑶琴。
不对不对!阿月,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很失真!
阿月,说说看你的读后感。
可是阿月,我没有瑶琴。——阿月,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阿月,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很失真!——阿月,我很想见见你!
我的梦想是当个好丈夫。——我日后想娶你为妻,爱你,护你。
——秋月白,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可能会当个作家吧!只是我脑子里没什么故事……
——《傲慢与偏见》是本很有意思的书……
我跟你说说《南方与北方》吧,我听我爸说我妈大学时候写过一篇关于《南方与北方》的论文……
秋月白,你觉得战争是什么?……你要是看过《战争与和平》,就不会那么以为了,你就会更清楚什么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哀了……
月白,我今天刚看完《飘》,这本书讲的是……
凌晨三点,秋月白给江心发了条短信:“江心,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也很失真!”
端午节放假的第二天,秋月白还是照常起了个早,顶着个黑眼圈就跑去图书馆的自习室上自习了。路上遇见徐峥学长,学长关切地问:“你今天脸色怎么这么差?”秋月白没说什么,只是笑得有点傻。徐峥和秋月白一起去了自习室,坐在秋月白隔壁。
秋月白还是照常看着专业书,只是临近中午的时候有些走神,在笔记本上画起了画。她画的是那年高一初见江心时的情景,旁边用楷书批注道:“误入凡尘,谦谦君子,温雅出尘。吾兮愿兮,复见尔雅,生生不息。”她见徐峥凑了过来,连忙遮住。徐峥道:“饭点到了。”秋月白表示她过会儿再去。徐峥和她告了别。
秋月白掏出手机,老式键盘机上显示无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她皱起了眉,点开昨晚发出的那条短信,这才发现短信并未发送成功。她随即记起昨日收到过“可用额度用尽提醒”的短信,但她没有及时给手机充值,后来又把充值的事给忘了,手机目前只能接听来电。
秋月白连忙收拾了东西,离开自习室,准备到最近的一个小卖部给手机充值。学校图书馆门前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道路两边种着梧桐树,此时的梧桐树枝叶正茂。秋月白踩着轻快的步子,从这里经过,突然接到了林语迟的来电。
林语迟的心情有些低落,隐隐透着悲伤,语气却不失平静,她说她和夏百川分手了。
“阿月,我和夏百川从初中开始认识,高中不仅还是同班同学,而且是很要好的朋友。毕业后,我们选了同一所大学,想着友谊能够天长地久,却在大二上学期玩起了暧昧,然后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阿月,我们的爱情是橙色的,像橙子一样有甜有酸,剖开了还明丽动人。但阿月,我们的爱情终归只是那被剖开了的橙子,不及时吃掉,就会失去水分,失去营养,看着还是橙色,却没了那种明丽动人……”
“阿月,他终归比我果决,提出了分手,后来,他又那么决然,他说:‘我们是真心爱过的,所以分手以后就彼此删了电话,删了□□,不要再联系了。’”
“阿月,我同意了。我们都删了彼此,都失忆似的。阿月,我所惋惜和痛心的,并不是没了爱情,而是没了和他的友情。”
“阿月,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选择友情,而不是爱情。”
起风了,树影婆娑,秋月白的心也跟着凌乱了……
友情和爱情,她又该如何选择?待到爱情褪色,友情会剩下多少?分手后,友情真就没法继续了吗?如果爱能长存,那是不是就没有了选择的烦恼?人心善变,世事无常,又何以保证爱能长存?
江心的表白是如此含蓄内敛,却又热烈真挚,但秋月白终究是没有勇气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秋月白没有去小卖部,而是直接回了宿舍,她躺在床上,室友小唐正放着陈奕迅的《最佳损友》:
……
为何旧知己在最后
变不到老友
……
来年陌生的
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
秋月白在宿舍睡了两天,仿佛在笑话之前那个活成日夜奔腾之骏马的自己,又对林语迟的及时来电感到庆幸,庆幸之余又无比悲伤。
时至暑假,江心也知道夏百川和林语迟分手了,想起去年今日,他们还你侬我侬,如今却分得那般干净利落,他痛批夏百川道:“你个呆子,分手就分手,做得那么绝,你的心不痛吗?你当真爱过她?即便你的心不痛,你也不在意她的心痛不痛?还是说,其实你还爱着她,你心痛,你也想让她心痛?这么多年的朋友!这么多年的朋友!百川!语迟必定对你很失望!”
江心给秋月白打了几个电话,但都未接通,过了几日,秋月白也没回应——这太反常了!江心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于是拜托魏潇潇帮他看看秋月白,可魏潇潇说她这几日在外地实习,还要得两周才能回A市。
江心买了张飞机票,飞往A市。他自知是个路痴,出行前做足了准备,却也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秋月白。
江心远远看见秋月白还好好的,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一个男生站在一起,两人像是在说着什么,说得很是投入,还不时笑看彼此。秋月白穿着件素色雪纺短袖衬衫和蓝色轻薄牛仔长裤,脚踩一双平底小白鞋,和三年前相比,似是长高了一些,面容也清秀了许多。她身边那男生则穿着件白大褂,看着比秋月白要年长好几岁,想必是本硕博连读的医学院学生。许是白大褂的缘故,衬得他皮肤异常白皙。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像是一个可靠之人,和秋月白站在一处,很是般配。
江心没有上前,他掏出手机,给秋月白去了个电话,远远地看见秋月白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又塞回兜里。江心不死心地又拨了个电话,这回他见秋月白似是得到了身边男生的允许,然后才接听了他的电话。
“阿月,”江心的心情是有些失落的,但没有表现出来,依旧笑着说:“阿月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
秋月白忙道了声歉,然后说现在有点忙,能不能待会再说。
江心却没挂断电话,他‘笑’问:“阿月,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秋月白听着江心的轻声笑语,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甚至觉得有些生气——她喜欢的是他,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他一点也感受不到的吗?她看了眼正看着自己的徐峥学长,“天”遂人“愿”般道:“嗯!” ——自从林语迟跟她打了那通电话以后,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江心,她想,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电话那头失了笑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叫什么名字?”
秋月白觉得自己眼眶开始有些发红了,于是避着徐峥的目光,调整了一下情绪,对着手机缓缓道:“傅雅,他叫傅雅。”
电话被挂断了。
秋月白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心痛极了,然后是一阵恍惚。
“月白?”徐峥唤道。
秋月白回神,面上平静得让人看不出破绽。她跟徐峥学长笑了笑,道:“一个多年的朋友,打电话来跟我说假期愉快……想不到才说一会儿就挂断了……”
“秋月白……”
秋月白怔愣了,因为她听见有人从背后叫了自己的名字,而那声音听着分明是江心的!
她回过头,但见活生生的江心便立在离自己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他又长高了,依旧穿着白色衬衫。出乎意料地,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反而挂着一抹淡雅的笑意。
他走了过来,礼貌地和徐峥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然后对着还有些发愣的秋月白道:“走,好不容易来一趟,知道你有男朋友了,我好歹得请你们吃一顿呀!你、傅雅、和我,找个地方坐坐吧。”
江心一直都盯着秋月白看,说到“傅雅”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没有偏头看徐峥,模样儿煞是认真。
徐峥听得有些惊讶:秋月白有个叫傅雅的男朋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只有秋月白自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秋月白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文件塞给徐峥后,一边拉着江心走,一边向徐峥挥手道别:“我们改天再说!”
徐峥笑了笑,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向着校医院的方向去了。
秋月白带着江心去了一家川菜馆,问江心能吃辣吗,江心点了点头,于是她要了个麻辣九宫格火锅。其实她不爱吃辣,但今天却想好好辣一回。江心也不爱吃辣,更没有胃口吃辣,他全程就坐在那儿,偶尔喝喝白开水解解渴,像个谪仙般,看着秋月白吃辣。
秋月白一吃起来就没停,好几次都被辣味呛了嗓子眼儿,江心给她倒白开水,她每每客气地连声道谢。
火锅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问江心:“江心,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江心也问自己,他怎么就来了呢?他信口雌黄道:“和魏潇潇打赌打输了,欠她一顿饭,顺便来看看你。”
秋月白向来知道江心人缘极好,爱交朋友,但有些无法理解他为了一个赌注,巴巴儿地跑过来请人吃饭。不过她想,她无法理解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江心好像是喜欢自己的,但在知道自己有男朋友后,却没有出现任何负面情绪,他这是在故作镇定,还是已经不喜欢自己了?——于是她没追问。
“怎么不让傅雅过来?”江心问,心里想着,也就几个月没通话,秋月白怎么就多了个男朋友。
秋月白又呛了一嗓子眼儿,她边喝白开水,边胡诌道:“他忙……”
江心皱眉道:“找太忙的男朋友容易受委屈。”
秋月白没有接话,突兀地问:“江心,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江心笑得有些苦涩:“为什么不?”
吃完火锅后,天色已晚,江心送秋月白回学校。两人走在校园内,来到音乐喷池旁。暑假的音乐喷池并不喷水,池中的水也早已蒸发了。江心有些羡慕这空空如也的池子,因为此刻他的心里涨满了无处宣泄的苦水,要是谁能把它掏空,那该有多好!
傅雅?傅雅?……他在心里念叨着情敌的名字,嘲笑着是附庸风雅的附雅吗?忽然就停下了脚步,他想,这名字怎么听着像是信手拈来的?
他半开玩笑地问秋月白:“傅雅是假的吧?”
秋月白惊道:“你这是什么话?”
江心道:“哪有人叫附庸风雅的。”
秋月白听后哭笑不得。这情急之下杜撰出来的名字,确实是有出处的,但并不是江心说的“附庸风雅”。有好一会儿,她沉浸在几个月前只持续了半日的小幸福里:误入凡尘,谦谦君子,温雅出尘。吾兮愿兮,复见尔雅,生生不息。——江心,傅雅就是复雅,希望此生经常能见到你的意思。
她说:“是‘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的‘傅’;是‘温雅出尘’的雅。”
江心见秋月白一副深情又认真的模样,心中那最后一点可笑的侥幸心理也消失了。他想,傅雅,是确有其人,而她是真的喜欢傅雅这个人。他不敢问徐峥是不是就是她的傅雅,因为他觉着是,他清楚地记得当自己问秋月白是不是有男朋友的时候,秋月白看了徐峥一眼。
他挣扎道:“我不信!”
秋月白看他一眼,随即偏了头,道:“我的男人就叫傅雅,你爱信不信!”
江心终于死心了,他痴笑道:“我信!”
他想,他信!他怎么会不信?她都已经称那个傅雅为自己的男人了,他怎么会不信!
江心的心里忽然就有些不平衡了,他道:“阿月,我也看上了一个人。”
秋月白听了,心揪了起来,她莫名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江心没有理会她的沉默,煞有介事地道:“她叫吴妍,‘周吴郑王’的吴,‘百花争妍’的‘妍’,父姓吴,母名妍,所以叫吴妍。”
他说得滴水不漏,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个双关语:‘无言’——你这么喜欢傅雅,我江心对你秋月白无语了;‘无妍’——没有你,我的心情不美丽。
秋月白的脸色白了一度,心想:原来是因为你已经另有所爱了,所以你不悲不愤。也就几个月没联系,你怎么就移情别恋了呢?
她应该高兴的吧,因为这样,她所珍视的“友情”就能长长久久下去了,可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愤怒吗?她又有什么资格愤怒?她从来就没跟他说过她也喜欢他呀!她却不曾想,不正是因为她的“不喜欢(没有表白)”和“无知(对他的表白一无所知)”,所以他在得知她有男友,且“男友”很可能就是她身边那位的时候,他才不敢悲,不敢愤吗?他还大方邀请了她的“男友”,想看看她的“男友”是否配得上她,可她拒绝了,他想,这是护内心理在作祟吗?
有些遗憾就是因隐瞒而生的;有些错过就是从谎言开始的。
两个明明相爱的人,就这样错过了。
江心道:“还在看那本书吗?别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秋月白听得有些想哭,江心只觉她面上似乎不太高兴。
江心上前,目光和她那水光潋滟晴如洗的眸子相遇,随后停留在她那因为吃了辣椒而略显红肿的嘴唇上。秋月白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在她一度以为江心就要亲吻她的时候,却见江心只是动了动喉结,随后便紧紧地拥住了她:“阿月,你要好好的。阿月,我要回去了。”
……
江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K市的,他恍然抬起头来的时候,学校已经就在他眼前了。他唤了和自已一同升入这所大学的黄胖子陪他大醉了一场。
黄胖子道:“你为什么不和人争一争呢?就这样放弃了?”
江心想着秋月白的模样,想着“傅雅”的模样,想着秋月白想着一个叫傅雅的男人的模样,醉意黯然、醉眼朦胧地道:“争?争什么争!我拿什么跟他争?我简直就是……完败!他们太登对了!她又太……喜欢他了!!”
江心哭了,哭得像个泪人,黄胖子肩膀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这天晚上,江心没有回自己租的地方,而是去了黄胖子的宿舍,他那样有洁癖的人,随意就躺在了一个空着的铺位上。所幸假期大多数人都走了,全宿舍也就黄胖子一人留在K市打工挣钱,江心想怎么躺都不成问题。黄胖子拿了床干净的夏凉被给他盖上,以免他酒后着凉,他却把被子往边上抡去。
江心的手机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他盯着通讯录里“冰山美人”的名字,口中喃喃道:“冰山美人终有融化的一天,可她却不是因我而化……”
黄胖子听不下去了,拿了面镜子递到他眼前:“你瞧瞧,你现在像什么样!”
江心也嫌弃道:“真是邋遢,”顿了顿,又道:“阿月看了,也定是要嫌弃的。”他忽然大呼道:“我诅咒!……”黄胖子以为他要诅咒那个叫傅雅的男人,或者诅咒秋月白,却听他继续道:“我要诅咒镜面反射原理!让所有的镜子都失效!”
黄胖子差点笑掉下巴:“诅咒镜面反射原理有什么用?让所有的镜子都失效有什么用?你的阿月还是能看见你这副鬼样子!“
江心苦笑道:“她看不见,她怎么看得见?她满眼都是她的男人!他的男人不叫江心,叫傅雅!‘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的‘傅’!‘温雅出尘’的雅!我喜欢了她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心动,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傅雅却让她心动了,我终究还是敌不过她的傅雅……”
黄胖子为他打抱不平道:“秋月白就不值得你喜欢!你想想,从来都是你主动去找的她,你主动给她打电话,主动和她说话,可人家从来就没喜欢过你,甚至还喜欢上了别人!兄弟我觉得你这时间花得真是不值!你自己说说看,你陪伴了她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值得吗?!你趁早另觅佳人!”
江心却叹道:“是谁陪伴了谁,谁又说得清。”良久,他又道:“子昱,我是个长情的人,认准了一个人就不会变,我会一直等,等到她发现,在她的心里,也有了我。”
黄胖子彻底无话可说,翻了个身,睡自己的大头觉去了。
这天夜里,江心做梦了。他梦见了南溪村,梦见他在南溪村亲吻了秋月白,秋月白化身为修罗打了他一巴掌,然后就嫁给了一个无脸男人……
第二天,江心很早就醒了,完全忘了自己做过的梦,情绪回归正常,只是头疼得特别厉害。他先是在黄胖子那里胡乱地洗了把脸,随后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仔细洗漱打理,全部妥当后,又开始盯着秋月白的号码发起了呆。他对着这个号码,第一次有了困扰的情绪,然后他就想起了夏百川,这个把前女友所有联系方式都删了个干净的“绝情”男人。他更加觉得夏百川的行为可笑了。那些阿拉伯数字,是想删就删得掉的吗?自己真心爱过的女人,是想忘就忘得掉的吗?比如这个号码,他早就烂熟于心了,删了和没删有什么区别!再者,删除了号码,就能忘记秋月白吗?与此同时,他又深深理解夏百川的行为,夏百川哪里是想要删除联系方式,哪里是要确保自己忘掉前女友,他真正想要的是断绝和前女友的来往,断绝任何的藕断丝连,或许他那日往后都无法忘记前女友,但他就是要用这种果敢的方式,或可称之为仪式,给前女友,更是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江心想,他永远也不要这样的机会,他江心这一生只会喜欢秋月白。他愿意等,哪怕到了最后等来的只是她跟别人幸福,而他痛苦也好,喜乐也罢,全然接受。
江心想,秋月白或傅雅应该是不会希望自己老打电话过去,说些“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情话的,为了不给秋月白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防止自己从秋月白口中亲耳听到她有多喜欢傅雅,江心停止给秋月白打电话了,只是偶尔发个问候短信,暗地里拜托魏潇潇留意秋月白。
秋月白自人格分裂后,在很多事情上就很被动。如今她习惯了江心主动给她打电话,以为他们之间便该如此,在发现江心的异常后,她大为失望,感叹人性之有了新欢忘旧爱、人心之善变:说好的还是朋友呢?她更是想到了父母的婚变,父爱的变质,母爱的疏离,夏百川和林语迟的情变,却怎么也没想到友情或是爱情,它们的表达往往会因现实因素而有显隐之分……她渐渐觉得任何感情实难长久,也更加痛恨自己没能拿起想拿起的或没能放下该放下的。也不知是生江心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这世道的气,总之,负气之下,她很少给江心回短信。
话说江心让魏潇潇留意秋月白,魏潇潇其实也很忙,但总算不负所托,隔几个月就会给江心带消息,更多的时候是发她偷拍过来的照片。一日,魏潇潇看见秋月白和一个非常帅气的学长抱在了一起,魏潇潇立马就急了,她是为江心感到着急,她没多想,直接就拍下照片发给了江心,激励江心好好加把劲。
照片中的男主角自然是徐峥,江心以为的傅雅。看到照片后的江心决定让魏潇潇停止留意秋月白。
其实,有时候眼睛看到的真的不是事实。
秋月白大四的时候,徐峥迎来了本硕博连读的最后一年,这一年他的论文在某著名外刊上成功发表了,他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就去找了秋月白,因为论文是秋月白帮他翻译的。他当时激动得抱住了秋月白,而秋月白根本不知所以。
要是江心在见着秋月白的那日多留意她手中的文件,就会知道那份文件标题下的署名叫徐峥,徐峥也就是在那时拜托秋月白帮他翻译的。
没了秋月白的江心,没了江心的秋月白,日子还是照常过,只是在安静下来的时候,倍感孤单和遗憾,心痛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