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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莫阳和是陈一盏的见面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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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盏,把他们带回来,排着队,一个一个来,开饭了,开饭了啊。”
院长扯大嗓门。她的声音、语气和用词有明显的变化,平常是粗大、简短的“小赤佬,恰饭咧”
小时候,大家都以为,院长说的就真正的标准的普通话,后来离开了,长大了才知道,“小赤佬”是上海话,“恰饭咧”是湖南话。
没有人知道院长是哪里人,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来路。她也不会记得,她的那些方言到底是怎么来的。大概是跟来来去去,一拨又一拨的义工学的吧,至于为什么是这两句方言,因为好记、上口。
院长都不明白“小赤佬”是一句骂人的上海话,在院长眼里,义工们是见多识广的、有大本事,有大慈悲心的人。她真的太忙了,忙得没有功夫去探究这一称呼的意思,忙得都没时间去看一看院外的世界,忙得分辨不出多数的义工为的是争取子女顺利入学就读的积分而来。
但也或许是院长的大智慧,何必去分辨计较呢?无论目的何如,都是不妨碍的,福利院向来是拿来就用,社会捐赠的物资是如此,当然义工也是如此,拿来就用,简单多了。
因此,当大家听到院长说“开饭了”这样的标准的好话时,就知道,这是有进项的一天,只有来进项的时候,院长才有这样好的兴致叫大家吃饭。
要来人了,而且院长是眉开眼笑的样子,来的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家。院里人人开心鼓舞,人人皆乖巧可爱,懂事识大体,福利院开始洋溢起了一派平和的景象。
领养家庭到来,刻意的扮乖讨好,刚开始,人人都一样,都想表现自己,后来慢慢地习惯了失望,到最后,见识的次数多了的大孩子不再表现自己,看热闹似的,在一旁看新来不久的小伙伴和当初的自己那样去争取,去表现。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真想知道,去流浪□□理站看一次就全知道了,一模一样。
那时候院里年纪最大的是13岁的曹遇和陈一盏。身边的小伙伴个个都是有心计的戏精,全然不知自己的拙劣。大了的孩子很少有机会,尤其像他们这样反复领走了几次,又都被又被解除关系退回来的孩子。且13岁了,过个三两年就到了放出福利院,步入社会,自力更生,福祸皆由造化的年纪。
再说,退回来的原因林林种种,但最终又都归纳为一个理由,万千过错,都是这些弃儿的错。只要领养家庭想这样做,就一定能找到法律空子来套,更可怕的是,他们总有办法,让你自愿解除关系。无论如何,领养的家庭是永远不会错。
大家渴望着,内心躁动着,都能听到彼此紧张期待的心跳声。只有莫阳和,永远一副怯懦欠揍的样子,瘦小,寂默无声的跟在队伍后面。
曹遇从来都不认为,莫阳和、陈一盏这两个人这一生会有什么关联。一个胆小怯懦,脏污兮兮,毛发糟乱,鼻涕糊满脸;另一个孩子头,聪明、隐忍、懂事,知道怎样讨大人欢喜,得人夸赞,院里的孩子也都视他为权威,事事听从追随。
除去莫阳和,这一整个院的孩子在陈一盏的带领下倒还算团结友爱。莫阳和,年纪小,自己的衣服总也洗不干净,其他女孩也贯会欺负她,总也分不到合身的衣服,哪怕都是社会上捐赠的旧衣服,她也没轮上一件稍微好看的,她的头发枯黄糟乱,耷拉着永远都弄不好,总也扎不住,原年纪小不太会扎,加之总是有人这搓一下,那拉一下的,就成了零落耷拉的散乱样子。
院里源源不断的有各种原因被送进来的孩子,院长分身乏术,即便知道有欺凌,也不可能时刻关注她,她被欺负了也从来不找陈一盏评理讨公道,常常一整天不说话,不会哭,也不喊痛···陈一盏也从来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他不吭声,于是,大家都以为陈一盏也不喜欢她,默许可以欺负她。
曹遇暗自思忖,莫阳和一定是个天聋地哑的孩子,所以才被丢弃。
“不准你吃肉”
分完饭,院长忙着陪袁先生和他的太太,胖虎抢光了莫阳和的菜,连豆腐白菜也没剩下,她没吭声,小口小口的吃着剩下的白米饭。
“哎哟,袁先生,你眼力真是独到,我可真有些舍不得这孩子,最能干最懂事的就数他了,能做好些事了,帮忙照顾弟弟妹妹的都是他。”
院长话里话外的,并不算接纳对方的提议,她想的始终是那些孤弱无依的婴儿,婴儿比陈一盏更需要这样的领养家庭。
“何院长,您放心,这么好的孩子,我们一定好好培养,还给社会一个优秀人才!”对方坚持,话说的滴水不漏。
那些漂亮的冠冕堂皇的官话,曹遇以为,陈一盏一定是不屑一顾的。毕竟见惯了丑陋的人性,他觉得很恶心,极力的想忽视这种感觉。长大后拿自己做案例分析,他才知道,其实是因为太渴望,却又得不到,才对自己使用了这种心理诈术,这是自欺诡辩。
毫无疑问,这一次,选择的是13岁了的陈一盏,其他的孩子一看自己没戏,便都不再拘礼,恢复到了往日里野蛮生长的状态。这个结果出人意料,毕竟院里是有健康婴幼儿的。
“一盏,来,这是袁叔叔和梁阿姨,他们带你回去,以后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了,高兴吗?要懂事,要听话,明白吗?···”
院长眼眶带泪,叨叨絮絮的一顿嘱咐,倒真是舍不得的样子。收了情绪又和财神客套了好一会儿,他们是长期资助的大企业家,该应酬的。
院长其实算的上是个好人,管理着这一家福利院,终生未嫁,虽然日常是属于掉钱眼里的那种市侩。但,她若是不贪财,不求有权有势有钱人资助,光靠政府,是养不了这么些弃婴弃儿的,她很努力的维持着,至少没有让一院子的大小孩子们挨饿受冻,还能联系到志愿者定期来上课,偶尔还能买些颜料画笔,淘换些四五手的乐器什么的。在曹遇辗转的四五家福利院来看,这是最好的一所福利院了。
“一盏哥,快来,胖虎又带人欺负莫阳和了,要、要、要被打死了···”传声筒是赵小叶。
曹遇和陈一盏明白,赵小叶可不是个善心之人,胖虎容易被她教唆。欺负莫阳和,多半是这鬼丫头搞得事情,故意当着大人的面通风报信,一来是看情况不太对,欺负得太狠了,怕自己兜不住事;二来是创造机会表现自己,为了能被带走,做最后的努力。
赵小叶不想去领养家庭,平常有领养家庭来,她都是往后缩的,她认定13岁的超大龄儿童陈一盏绝对没被领养的机会。但这回确实选的是陈一盏,她算是拼上了她这个年纪能想到的所有的心机谋略了。
听她自己说,没来院里的时候,在外边是陈一盏照顾她,对她非常好。当然她自己的描述里可不止这些,陈一盏对这些不清不楚的描述从不做辩解,对赵小叶也很冷淡,渐渐的,大家发现她的描述里时常出现前后矛盾的地方,所以小伙伴们也不知道那些描述到底几分真。
去留于她而言是无所谓的,她想跟陈一盏在一处是极认真的。眼见着陈一盏要走,她着实着急,眼都急红了。
陈一盏对她冷淡,但她对陈一盏却是绝对炙热,她这株向日葵对陈一盏是不分白天黑夜,不管有没有回应,那一脸的灿烂笑容都是给陈一盏的,哪怕陈一盏不堪其扰。赵小叶对其他人就完全看心情了,不过多数时候是坏心情,女孩们都很怕她,她叫欺负谁就得欺负谁。莫阳和就是被欺负得最惨的那个,小打天天有,大打三六九。
院长赶到的时,他们拿锅底灰糊了她满头满脸,饭里全是沙土,推推搡搡,扯着她的头发,拽着她的衣服,掐着她的胳膊,叫着,喊着,“吃啊,赶紧吃啊···”
他们的形象,活像那些因为楼上拖把水滴落到自家阳台,浇湿了衣服床单,从阳台上伸出头,诅骂楼上生孩子没□□,出门死全家的老妪,或者因为隔壁新生儿夜哭,蓬头乱发,满脸油光,穿着吊带,□□铺到腰间的所谓白领扯着嗓子向电话那一头的房东告状,威胁,要求必须将哭泣的婴孩一家赶走,又或者目睹丈夫和其他女子勾搭,大打出手,当街撕扯泼粪的泼妇···他们一团乱象,脸庞稚嫩,言语却成熟粗鄙,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
真实又滑稽,曹遇以为,那就是社会最残酷的模样了。他总是能想起院长语重心长“你们要好好长大啊”。每当这句话和那样的画面重叠之后,他就觉得言语乏力。人生开端已经这样了,如何好好长大?便是好好的长大了,又能怎样呢?不过是一群出自社会渣滓们发泄情欲的排泄物罢了。
他们把莫阳和按在角落墙根上,手里捏着脏饭,用力往她嘴里塞。曹遇感觉到平日里不动声色的陈一盏,真实的愤怒,却又隐而不发,他拨开了人群,将莫阳和一把拽了出来,瘦小的莫阳和被他连拎带拽,一路踉跄。
“一群捣蛋孩子”
此番情景,院长脸上挂不住,眼手无措的陪笑脸,转而又四处寻不见保育员的人影,一团怒火无处可泄,黑锅无处可甩。院长是真的着急,这影响太恶劣了,她害怕这会直接影响到眼前这位稳定的大金主以后资助的态度和力度。她很后悔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无作为,也恨赵小叶太不懂事,不分场合告黑状,更恨莫阳和这一团扶不起的软弱烂泥。院长的脸像调色盘,红红白白,青青黑黑。曹遇此时没意识到,察言观色竟是他此后谋生的天赋。
“袁叔叔,梁阿姨,你们等我一会儿。”
陈一盏拎了浑身糟污的莫阳和,来在了冲凉房。莫阳和很配合的冲洗自己身上的尘土,陈一盏的手触碰过她耳后凹陷的头骨,她前胸后背,瘦弱的手臂和腿上的新伤旧痕,水冷心灰,两人都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陈一盏是愤怒,莫阳和是害怕。莫阳和的害怕是:她不知道为什么陈一盏越来越愤怒。
别人的愤怒是莫阳和恐惧的根源,只要别人开始愤怒,她必添新伤。对于情绪的感知,莫阳和是从一次次的毒打中习得。曾经就有人说,这也是种天赋,曹遇听着想嘶吼骂街,就是那句“你TM祖上缺多大德啊,安排给你这样的天赋,你要嘛?”
很多年后,曹遇给陷入妄想抑郁之海的陈一盏做心理疏导,催眠过程中他叨叨絮絮的、反反复复的和他说起过这件事,那是他心底最为隐秘柔软的片段。他一直忘不掉,不管岁月多漫长,他依旧清晰的记得,莫阳和害怕到发抖,连毛巾都拿不住的小手和打转着泪水的眼睛,他记得自己的蒸腾的愤怒和无尽的自责。
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那个无人教导的13岁少年,是从这一件事情开始,他发现了自己心理的异样,即使莫阳和不哭不闹,不言不语,只要她在那里,他就没有办法不去注意她。他的愤怒源自于自己内心私有化的所有物遭受侵犯,他曾经努力和这种奇怪的心理斗争过,抗拒过、尝试过、漠视过、默认过,但这一事件后,他正视并尊重了自己的想法。如此,他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自责呢?无尽的自责出自哪里?陈一盏为什么会对莫阳和一身的伤痕自责到愤怒,这种愤怒更像承认自己无能的恼羞成怒。
“很幼稚是不是”
“他当时也才13岁啊”
“其实盯上莫阳和,并不是从这件事开始,远比这还要早得多,早到什么时候,这就是你的课题研究”曹遇对学生布置作业,瞬间把向善抽回了现实。之后,曹遇沉下头颅,一个沉浸到过去的典型动作。
老师对自己的评价是:当时的曹遇是一个弱者,现在也还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在这一无所获的尘世里庸庸碌碌,不明所以。
向善安静倾听老师的叙述。老师说过,人上了年纪,有了积累,入了红尘,经了世事,就会一坐一整天,怀念过去那些细小的往事,像老牛吃草,一点一点的反刍,默默的品尝各中滋味,是一种乐趣。
听到老师说“我就是一个弱者”的评价,向善以为是老师对年幼无力的自己的一种鄙视。一直到后来和莫阳和聊天时复述给她听,她说,那是老师小半生的感悟,只是表达得不完整。
13岁老师和陈一盏都在关注莫阳和,但是,曹遇没有陈一盏的勇气,陈一盏是一个救赎者,曹遇是一个无耻的、沉默的旁观者,是霸凌欺辱的帮凶。那那段过往,老师诚实的给自己下了一个真实又不光彩的定义。
向善猜想,老师是自责且后悔的,这种懊恼悔恨支撑着他兜兜装转,看似冥冥中注定的后来的相遇。支撑着他去做很多别人无法理解的平凡净淡的事情。
他们再次出现在领养家庭和院长面前的时候,莫阳和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穿的是陈一盏的,那件衣服宽大破旧,陈一盏认真整理这个静默的女孩,努力的想让她看上去体面一些。曹遇是在那一刻意识到,陈一盏是有心思,有智慧的人。
“丑是丑了点,但总好过没有”
所有人都以为他说的是衣服,但他和莫阳和却是懂的,他们不需要沟通和商量,默契得好像认识了百年。前后只说了这一句,两人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丑是丑了点,但总好过没有”他对她说的不止是衣服,还有即将到来的新家庭。陈一盏做出决定的时刻远比大家看到的要早的多,大家以为的临时起意,其实陈一盏早已拿定了主意。
曹遇后来向他验证他当时的想法,接受催眠治疗的陈一盏原话是“这一次,我死活都要带着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有悔恨。但曹遇不明白所谓的“这一次”,难道说,还有上一次吗?上一次陈一盏放弃了她吗?
“一盏,阳和也收拾好了,你快收拾自己的东西,跟袁叔叔回去,他们该等急了。”院长小心的陪笑脸。
曹遇记得自己当时看到院长这幅模样,或者更准确点说,是:这幅嘴脸,他是厌恶且痛恨的。讽刺的是,院长这幅嘴脸长时间的斡旋在他的脑海里,从最初的厌憎渐渐到理解,到温暖,到怀念。那张脸,是唯一一张他见过的,真心实意为了孩子着想的模样。
“这样好的机会,坦诚说,若是落在我头上,一定窃喜到不知所措的”
“会不会对上天磕头跪谢不知道,但至少,在当时,我绝不会为了莫阳和,做出有一点点失去这个机会的可能。”向善猝不及防的接触了老师不为外人所知的软弱,羞愧,和一直没有得到修复治愈的童年。
“但当时的陈一盏,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决定。”
“这就是曹遇和陈一盏的差距”
老师有些懊悔和遗憾。莫阳和对陈一盏无论如何,他都觉得正常,即便所有人都不理解,说她犯傻,坚持为了一个糟践她的男人脱罪减刑。
“袁叔叔,梁阿姨,如果你们坚定的要带我走,那我要带她走,如果不愿意,那我就不走了。”
“这孩子,真是,这为难人了。”
“他就是心地善良,他怕这小丫头被欺负,还请二位见谅,请放心,手续都办妥了,就没有再改的道理,孩子嘛,劝导,劝导,过几天就忘了。”院长一贯的陪笑脸。
“院长,我和莫阳和一起,要走,要留都是一起,其实,我这个年纪,再过三两年也是要离开了福利院了的,要是袁叔叔不愿意,换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亏。”陈一盏,势单力薄谈判,没有一点胜算,完全是自我放弃的姿态。
一时间,现场沉默了
“这孩子,瞧着倒是白净。”一直没说话的富贵太太突然说了一句。
“哎哟,夫人还真是菩萨心肠,上天一定保佑您福寿长存”,院长见夫人松口,立刻一顿恭维。
“怎么一直也不见说话”
这话一说出来,大家明白了,一家之主并不想要这个瘦弱不说话的小女孩。但莫阳和好像也并不是特别期待去领养家庭,所以听到这话,零上竟有些高兴。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都检查过了,是个健康的孩子,许是原先受了刺激,极少开口说话。若她日后能得二位活菩萨照顾,一定是个落落大方的好孩子。”院长好一顿推销,活像生怕货砸手里的地摊老板。
“就当做是给一盏这个懂事孩子见面礼吧!”梁夫人最后拍板做出决定。看着袁先生憋闷的脸,梁夫人有种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快意。
没错,从一开始,莫阳和就是给陈一盏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