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一盏阳和》旧时安

1、能跟我聊聊陈一盏吗？

　　01

　　“我不能理解”

　　向善有些激动，这种激动在对面坐着的人是她的时候，向善觉察自己有些不自在，竟无端端生出羞愧心理，如鬼魅作祟。

　　在羞愧的重压力之下，向善的声调逐渐从激烈的慷慨陈词降到了正常探讨的平缓位置，甚至比正常水平更平缓轻和。

　　“在我的思想范畴里，认知体系内，我坚定的认为——唯相爱可言白头，唯厮守可语偕老。”

　　“为了星点平暖，放弃炽热，是本末倒置。”

　　向善说完，眼神愣直了打量她，极力想从眼前这个女人的表情里找到一丝因为自己方才言辞义正的观点而引发的赞赏表情。

　　向善不明白，在她身边，自己为何如此的渴望得到赞赏，如稚子捧心。哪怕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谈竟也有这般不可理喻的急切渴盼。

　　一贯面如平湖的莫阳和，这一次，因为向善这些幼稚、纯粹得有些照本宣科的观点，觉得羡慕。向善见到她的表情，如愿以偿，肺腑百骸的神清气爽，这只是因为莫阳和的一个表情。

　　在那一刻，向善隐约明白了老师的心和师爷留下的那句话。

　　从海岛一无所获的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按照老师的意思，向善来到莫阳和身边，过了一段有些反思的日子。

　　少少的有些收获，至少比在海岛有收获。向善以为，莫阳和会急着问她一些事情，至少，该像当事人一样，问一句“她好吗？”

　　但是莫阳和完全没有想要了解的意思。向善疑惑不解，很多次都想和她聊起这个事情，如果不是老师再三的叮嘱，她真的克制不了要仔细描述一番的迫切欲望，毕竟想要见到陈一盏，真是天大的难事。

　　老师前后提交了三次申请资料，自证自己所带的确实是莫阳和找来的团队，这才勉强够到了一次会谈。但即便见到了陈一盏，仔细回想起来，没有人能准确的说出当事人服刑的位置。探会的整个过程严秘非常，只是老师泰若自然，不容她胡思乱想。向善是第一次跟老师出去，她只以为，与师姐师哥们所经历的一般无二，并不做它想。

　　陈一盏，莫阳和

　　“她喜欢把这两个名字写在一处，我非常确定”

　　在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向善不止一次见过，莫阳和在本子上写下这两个名字时，温柔如浅春，意满心足的模样。这样的时刻不常见，是极克制的。每当她滴答、滴答的、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按着笔头的时候，向善知道，那是莫阳和的思念，深沉克制，但不沉重，相反，这样的思念令她迷恋、沉醉、放松，俨然是她避世出离的通幽曲径。

　　最初，让向善注意到这一幕的是那支笔，那是一只很有年代感的圆珠笔，在向善的记忆里，她以及她身边的同学都没有用过这样的笔。那支笔很粗壮，比一个成年女性的大拇指还要粗一些，按一下，出来黑色，再一下，红色，蓝色，黄色，它能按出7种不一样的颜色。

　　“我没有见过一支笔，能有7种颜色”

　　向善欢乐的表达着自己的惊奇，有种小朋友发现宝藏的快乐感觉。

　　莫阳和笑了起来“是啊，即使在我们小的时候，也不多见呢，用完了就没有了，没办法换笔芯”

　　见不得她一丁点遗憾之色，向善在万能宝上搜索，5色的仍有极少数在售卖，但7色却没有，咨询了很多店主，他们都坚持不可能有7色，只有5色，从一开始生产就是5色圆珠笔。向善告诉他们，她的朋友有一只7色的，最后，为数不多的几个店主一致认为向善在消遣他们，纷纷不再搭理。

　　向善有些明白了，只有在写那两个名字的时候，莫阳和才用那支笔，她珍惜且克制的使用着那支限量版的笔，如同对待那些有限而珍贵的美好记忆。

　　只有莫阳和，必须是她在使用那支笔，且必须是反复的“哒哒哒哒哒哒”的选择圆珠笔的颜色，然后在纸上珍重的写着名字的时候，向善那种懵懵懂懂的明白才会出现，这种感觉让向善懊恼于自己读书不努力，没有词汇对付它，抓不住，说不出。

　　“能和我聊聊陈一盏吗？”

　　向善端了玉兰香片，递给莫阳和，细语轻声，举止柔缓，颇有宋代闺秀和婉之态，清丽之姿。莫阳和从她的语气里分辨出了确属真诚相询而非八卦探问。早在向善没来之前，莫阳和就已是坊间谣传了数个版本的蠢女人，是否为真实的善意相护，该是极易辨认的。

　　在莫阳和的身边，向善总是莫名其妙的就改变了自己原本的行为习惯，但这却是令她心甘情愿的着道入魔。当向善意识到自己在变化时，惊讶，诧异于自己脑残一般的迷恋。

　　向善和莫阳和，原是大相径庭的人，打娘胎出来，向善就是个大神经大嗓门，乐观，自信，热情的姑娘，是个阳光向暖的小怪物，何时出现过，这样轻声细语，温柔相询的时刻？

　　向善开始反思，究竟是为什么，自己会不知不觉的浸润到莫阳和日常的言行举止之中，是自己潜意思里渴望成为她那样的人吗？

　　很快，向善把这个想法否定了，她心中刻薄的认为，自己是优秀于莫阳和的。她不应该想成为她，无论是从原生家庭，成长历程，还是与身边的朋友相处，向善胜过莫阳和的远不止一筹。

　　向善幼稚的自我肯定着，自以为是的给自己的变化下了一个概念：是因为尊重她，不想让她来适应自己，做客嘛，有变化是为了适应主人。向善暗自腹诽“莫阳和这样清冷静默的人，不可能知道她的小心思，于是，又放下心来。”

　　倒不是毁谤，事实如此，莫阳和从没有想过要了解向善。想到这里，又实实在在的让向善难受了，因她的不甚在意而真切难受。

　　对于向善这样一个突然闯入她生活中的人，她接受的那么自然，没有热情，也没有疏离感，好像向善本来就是这里的一份子，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又回来了而已。

　　每一天，她生活着，按照她的方式和节奏，认真的做好每天应该完成的事情，做饭、看书、练功、打坐，翻译，打理家务，规律如行僧。她很认真的重复着向善难以忍受的、百般无聊的每一天，很认真。

　　对于自己这不速之客，她同样认真对待，但她从不过问向善的基本情况。向善认为正常的人际交往发展，应该是：名字，从哪里来的，家里做什么的这样展开交往，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展开对话吗？

　　莫阳和甚至都不问“你来这，是要做什么？”向善很清楚的记得，她按老师给的地址来到这里，见到莫阳和后，说的第一句话“曹老师交代的，我大概需要在您这里住一段时间”

　　莫阳和点头，应了声“嗯”。整个过程，她一点都不好奇，这让向善有很强的挫败感。她不相信，老师都尚未到不惑，她还比老师小那么些年，难道就真的修炼到了万事不挂于怀的境界了吗？虽然是带着这样难掩的失望进了门，却不敢再如往常那般毛手毛脚，咋咋呼呼。

　　“陈一盏啊”

　　她摸着字迹，指肚轻柔拂过，然后温柔的把本子合上，又停顿了许久，久到向善以为她不会说起。

　　杯中袅袅的玉兰香雾在静默中冷却，向善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问出的那句话：“能和我聊聊陈一盏吗？”启动了自己的命运齿轮，不动声色的修改了她往后的人生。

　　在那个静默的时空里，她把鬓边的碎发别到耳边，露出绵软的耳垂和圆润幼小的珍珠耳钉，在窗边，阳光透过吊兰又印在她身上，植物的影子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小鱼在她额头上，脸上，细长白皙的脖颈上欢快的游动。那枚小耳钉在阳光下反射着柔亮润泽的光，那个样子，令向善痴迷。

　　那痴迷，是看进去了的痴迷。如僧入定，摄魂夺魄，心脑神游，莫阳和似魅如灵，吸人入画，刹那成为生灵的宇宙中心，向善甚至能看到她周身流转的华彩，如梦似幻，真切的看见时间和空间在她身边缓慢流动。

　　那是种动魄缠心的感觉，它霎时扎进了向善的血脉，以至于到现在，她每次默写莫阳和这三个字，那个画面就像自动浮现，成为所有回忆的背景画面，她很遗憾，忘了举起摄像头，懊恼于竟然没有任何一个电影画面能与她媲美。莫阳和留在她心里的画面，不经修饰，无需打光，没有剪辑，它自然的，完完整整的，鲜活的存在着。

　　“陈一盏，他是一个和我、和你的老师一样的人”
　　“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个错误存在”

　　“我们是一群像垃圾一样，生下来满身污血，脐带上还连着胎盘就被父母装在塑料袋里、纸箱里、行李袋里，然后丢弃在路边的垃圾箱里、肮脏的公共厕所里、满是虫蚁的草丛里的人”

　　“亦或是赤身裸体，带着母胎里的血渍，被活埋在泥土里，然后被挖出来，再被送到福利院的人。”

　　“我们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孤儿。”

　　“呵，连孤儿也算不上。孤儿是因为父母亲人不在人世，唯留有他一人在这世上才叫孤儿。我们这样的叫：弃儿。”

　　莫阳和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和缓，人很平静，并不悲痛，是在叙事的状态，向善很注意观察她，并不是因为想窥探什么，而是因为，她那坦诚的样子如利刃锋尖直入腐木，剥离的痛意吸引了她。向善在那一刻很确定，莫阳和身上有种致命的力量在牵引她。

　　莫阳和的叙述雅静清淡，没有情绪波动，以至于，向善在听的时候，没有生出一丝想要抱抱她的念头。

　　或许，世人对于他们这一类人的认知、同情和悲悯过于尘俗，世人的同情悲悯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感动自己。

　　世人对于孤儿或者弃儿的认知来源于影视宣传作品，文学书籍和社会新闻，包括向善自己。她也是长久的通过那种不明所以的同情心来彰显自己的优越感，这是何其卑劣的心理。遭受过来自社会这个巨大怪物长久的漠视和虚伪对待，他们早已练就了坚硬健壮的心脏脉搏，这种反差，使向善瞬间理解了莫阳和自带距离感的那种“不需要”。

　　这是向善存活于世二十几载，从未思考过的大脑，突如其来的清醒与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