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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英雄至此 未必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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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外面吃吧,别弄得太麻烦了。”
“麻烦怕什么呀,大祖宗难得在家过一次节。”
“阿德已经把菜都带过来了,鸡鸭鱼,猪牛羊,水果,莫黎爱吃的零食,还有最重要的:望月楼的月饼···满满当当的把冰箱都装满了,还要去外边吃,什么坏想法”
“在家过当然好,你的手艺外头比不了,就是折腾得太辛苦了。我看莫黎最近长胖了,你是不是太过纵容了···”
“姑娘,莫黎进入青春期啦,早两年就来过了初潮,长着身体呢,哪有不胖着点的。”满满手上拿着一只大鹅,停下了钳毛的工作,压低着声儿,倾斜着身子跟旁边的莫姨说话,说完就自顾自的笑起来,又接着钳鹅毛,脸上下垂的肉因为笑,一直往上够,和村头大树下,说长理短的大爷大妈别无二致,很亲切。
“你忘了你十四五岁那会儿啦,嘴巴没停过,老太太也没限制你吃东西呀,现在倒好了,有那条件给孩子放开了吃了,不准吃这,不准吃那的,什么卡路里,高热量,闹饥荒那年代谁听说过?”
“现在这些个说法就是鬼子为了坑害咱国家的孩子弄出来的,你别忘记了斗争啊,孩子是什么,孩子是未来,外国鬼子多聪明啊,把咱未来一代的身体搞垮了,不就跟满清那会儿一样啦,便宜全给人捡走了。这些那些个说法,就是新时代的鸦片烟,没安好心的···我养大的孩子,我心疼。”
“好好好,说不过你,说不过你。”莫蕴识洗洗刷刷,捣鼓杯子。
“吃是说不过你了,但都这会儿了,该叫起床了吧?”
“这才7点不到,再让他们睡会儿”
“这又是因为长身体?你自己都说,阿德都把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又送到这里了,都这点了,还让他们睡?这长的什么身体,再睡就成树精了。”
“阿德自己也说了,没起多大早,菜也不是他费心买的,你拿这个比?”
“唉,满,你别说话,我长身体那会儿可没人这样宠着惯着,我那会儿,在这个点都晨练一个来回了。”莫姨好胜心起。
“行行行,起床,起床,大祖宗说了算。”
仍是那两挂垂垂肉,显着憨福与无奈之态,满满站起来,就着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慢慢移动微微发福的身体,从厨房越过小餐厅,穿行在博古架内廊,兜着圈儿过大客厅,嘴里絮絮叨叨的往二楼移动。莫阳和坐在床边上,一句一句听着满满和莫姨聊闲天,她能从每一个音气里,描摹出满满的动作神态。
这是莫姨休假的第四天,莫姨住在陈一盏和莫阳和楼上的房间。三楼是禁止靠近的地方,满满和莫黎都交代过,没有允许,绝对不能上去。
莫姨的生活作息严苛规律,每天六点,莫阳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仔细分辨楼上脚步的移动,等待隐隐的音乐声传来,然后是水管里水流经过的声音,六点半,莫姨和满满说话的声音响起,水杯嗑在桌面上,一声脆,院子的朱门开启,合上。
莫阳和需要做的是安静的等待,等待莫姨晨练回来,等待她和满满的声音再次响起,听她们说话,闲聊。等满满叫莫黎起床。
在将近一年半的梁园生活里,陈一盏已经有模有样的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起床把自己收拾好,然后把莫阳和叫醒,把她收拾好,然后带着莫阳和下楼到厨房帮满满做事情,做完手头上的事,叫莫黎起床,然后一起锻炼。
这是梁园的第二个中秋。第一年,彼此陌生,莫姨和袁叔叔各自忙着,连春节都没出现。满满应付着过节,如果不是因为莫黎,大概满满会憎恨所有的大小节日。这次,莫姨突然的出现并住了下来,让陈一盏回到了缩手缩脚的状态,住在别人家里的感觉又回到了陈一盏身上。不敢再如往常一样下楼帮忙,而是和莫阳和一样,等莫黎起床。
没有莫黎,陈一盏不知道该怎样和莫姨相处,假如他们一如往常下楼帮忙,满满和莫姨必定有很多话不会当着他们的面说,“有外人在,不好说”的那种清冷难捱的场面和相互的不自在,会让人感觉难堪,感觉多余,感觉自己不应该存在。但莫黎和莫姨关系亲昵,懂撒娇,她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她的存在能让大家放松无顾忌,欢声笑语不断,有莫黎在,大家的目光才有聚焦点,她的活络,会使得场面自然且亲和。
这种感觉和影视剧里面的表述其实是相反的。陈一盏和莫阳和并不嫉妒莫黎在梁园所得的偏爱,不会因为她和满满、莫姨甚至袁叔叔相处自然亲密,落落大方而觉得吃味;也不记恨梁园的大人只惦记莫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这些都没关系,相反,陈一盏和莫阳和很需要莫黎的出现,需要她成为聚焦点,甚至,都希望,梁园的大人们能一直这样忽视他们。其实,满分小孩——陈一盏,他也是个不善于处理亲密关系的人。
满满叫了莫黎,莫黎应了声,然后敲了这边的房门,陈一盏应了声。出人意料的是满满开门进来了,看见陈一盏穿戴齐整的坐在自己的床上。
陈一盏没料到满满会进来,一时间走开也不是,装睡也不是,窘迫得脸都憋红了。满满什么也没说,进了斜对面莫阳和的房间。
莫阳和的头发,长出来了,这一颗脑袋,活像只滚圆的刺猬。新长的头发,一改软趴枯黄的作派,虽然依旧蓬乱,却一根根错乱得精神抖擞。
满满没有拆穿装睡的莫阳和,探了一下她的额头,禽类羽毛气味扑鼻而来。
那天的满满温柔极了“小盒子,起床了,哥哥在等你了。”
满满这一句话,解开了莫阳和和陈一盏的窘迫。给了他们完美的自欺自人的理由,让莫阳和自己都觉得自己确实是刚睡醒,也让陈一盏觉得,他只是在等莫阳和,并不是因为莫姨而不敢下楼。
院子里的鸡鸭鹅群情激昂,配合默契,此消彼长的演奏交响曲,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用它们的声音,拼命留下曾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鱼就幸运得多了,活着到了梁园,又活着进了大池子,暂时性命无忧。
听说前些天阿福去预定食材的时候,走漏了风声,有心人知道是送给梁园的,一大早就有很多人等在菜场堵他,那些平常从来不逛菜场的贵人们,一见到他下车,就搏命往车上装东西,挡都挡不住。打仗一样,也没拦住有心人们满满当当的装了他一车,车后座被各家的月饼盒叠得顶高,挡住了后视镜的视线,就连座位底下也塞满了东西。想来,这中秋,不仅满满前所未有的开怀,好多人也都是。
送来的鱼太多,品类昂贵,满满和莫姨决定留下一条东星斑清蒸,其他的放养在芙蕖池里。
“等到来年出荷叶的时候,还能捞一两条来吃”
莫姨笑着说满满夸张。
满满却说,“这谁能知道呢,说不定大鱼生小鱼,无穷尽的有鱼吃。”
“你也不用逮着机会就暗示我,该生的早就生过了,一身的罪孽无处赎罪”莫姨有些惆怅。
“该掌嘴”满满低落了些许,没再劝。
伴着鸡鸭鹅的交响曲,领了任务。莫姨把东西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落在盒子里之后,莫阳和提着两盒望月楼的月饼,陈一盏提着果篮,送往山居别院。
临走时,莫姨把那顶雏菊小橙帽子戴在莫阳和头上。满满伸长了脖子,从圆窗里递出话来“路上别贪玩,早去早回。”
山居奶奶见到来访的陈一盏跟莫阳和,很开心,照着老式礼数问了满满和莫姨好。
“常来送东西来的老王头说,老味道的望月楼有些年头没做月饼了,今年托福,有生之年还能吃上一口望月楼的月饼,府上有心,感激挂念了”
山居奶奶说着话,一下顿住了,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事情,眼里闪现出泪来。
望月楼不是不做月饼了,其实一直都有做,只是市面上比较难买到罢了。陈一盏有些难为情,仿佛不小心撞破了高门大户里那些不见光的事,至于是主欺或是仆欺,大概说不清楚的。
“孩子,带妹妹喝杯热牛乳,用些点心再回”山居奶奶愣愣怔怔,突然就有些钝了的感觉,说话也不如方才清明。一言一语尚未言明,状态神情已是骤变。
陈一盏顺着她,带着莫阳和喝过了热牛乳,银发奶奶往莫阳和脖子上挂了个金锁,金锁背底部有一个细小的孔,针尖大小,掩藏在“喜乐安康”的康字中间那个点里,银发奶奶用针轻扎,金锁微微开了一条缝,里边躺着一块细长平整,无雕花纹,通体细腻洁白的脂玉,触手细暖润泽。奶奶轻抚其上,把这锁连同“无事牌”送给莫阳和。
“平安无事牌”她说的平静,不见情绪起伏,仿佛只是个寻常的小玩意,送给小孩玩。
莫阳和局促不安,在她的认知里那是极其贵重的东西,她不知道能不能接受那块内里藏玉,面上雕着“长命百岁”“喜乐安康”的金锁。只等着陈一盏发话。
“不用看哥哥,小孩子玩意,奶奶给你的,你且收得起”
山居奶奶和蔼,脸色相较方才红润,她在陈一盏手里放了一把小弯刀,极好看,深红大漆的刀柄和刀鞘上镶嵌着红黄粉绿,各色鲜艳耀眼的宝石。
“我们草原上的小小子,小姑娘,到了你这个年纪,阿玛都是要选好刀的,有刀在手里,心里有勇气,不怕豺狼”陈一盏静默的听着,为奶奶的状态担忧。
山居奶奶送莫阳和和陈一盏出门,山风有些大,吹乱了她鬓角的银丝细发,月白色的素旗袍柔滑顺垂、娴静妥帖,人与素裙木钗相衬得宜。
往梁园走到了半道,陈一盏说了句:坏了。骤然折返,飞快的往回跑。莫阳和气喘吁吁追上时,他站定在山居奶奶家的院门前,奶奶正仔细的料理着清雅隽秀的山茶玫。
阳光笼罩周身,杵着木拐杖,微微佝偻着背,连同开得正盛的茶玫一起,镶嵌在柔和温婉的光晕里。美人纵使迟暮,风姿存骨不在皮,与历史命运博弈交锋,手脸遍布的老人斑不再需要遮遮掩掩,大大方方的展示如同勋章。脸上的皱纹纳着岁月的悲喜嗳酸,俨然一副水墨画作,入眼便是刻骨入髓的生动。稀疏白发藏了过往风霜,清瘦低弯的身条里装了坚毅,她这一生,将三百六十五日风刀霜剑的严相逼修炼成了脱尘出离的仙姿秀骨。
人修成了仙,花修成了精,一院子老根老桩的山茶玫,彼此眷顾,有情绪,能倾诉,会倾听,老奶奶与花精们,共同修成了出离的灵性之美,或娇俏纯洁,或温柔淡雅,或清丽婉约,或鲜活明艳,人与花都活出了自己欢喜恣意的姿态。
那一幕,莫阳和看得痴迷,如聊斋里痴迷入画的书生。如此这般美的触动,以其隽永秀丽姿态,磅礴奔袭而来,真实如入虚妄之境,这一片虚妄之境从此成了莫阳和永存心底的桃花源,如灵泉破土,时时滋养、慰藉。
“没事了,可能是记错了”陈一盏牵过痴迷之中的莫阳和,再次往山上走,没走多久,莫阳和又开始小跑小跑的跟在他后面。这一年,陈一盏忽然长高了许多。
回到梁园,满满在问询三个厨师。为难的看着莫姨,莫姨不表态,他们不敢进门。这令莫阳和不合时宜的想起第一天来到梁园的情景。
不能进门,也不能走,满满心软,叫他们到院子里坐着,他们也一动不动。陈一盏寻了个空隙,跟满满说了山居奶奶的事。
陈一盏述说得自然,对细节无保留,并且,这一次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那样雀跃的诉说,让莫阳和意识到,陈一盏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没长大的小孩。莫阳和真真切切看到了陈一盏从未对谁有过的信赖和天真。
满满和在一旁的莫姨有些惊诧,检查了一遍山居奶奶说的小物件。付之一叹“这位老姐姐知命数了”
“你们谁会烤羊腿”莫姨问了站在门口的三个外援厨师。
他们显然楞住了,大概以为会一站站一天吧。
“都会”他们高兴的边回答,边挽袖子。满满把他们让进了厨房。
当圆圆的月亮低低的挂在鱼肚白的天边时,外援的厨师正往锅盖的边缘点火,做的是莫黎爱吃的醉鹅。
莫姨接了个电话,满满嘱咐陈一盏与莫阳和把装在长食盒里,喷香,金灿的烤羊腿送到山居奶奶的家。又嘱咐他们不着急回来,好好陪奶奶过个中秋。
往半山居去的路上和袁叔叔上山的车相错而过,陈一盏拉住莫阳和停立在那里,袁叔叔的车子飞快的驶离他们的视线,路上少许落叶被汽车带起,稍稍翻飞了几下又落回地面。陈一盏收回视线,表情渐渐沉重,抬头望去,一盏盏路灯,恪尽职守,散发着昏黄的光亮。那一刻的陈一盏,真像头顶上的路灯,静默里透着凄清,不,那不是像路灯,是越过万千岁月,顺着长河,弥漫而来的佛前古灯,孤寂清冷。
陈一盏最终,垂下了头,牵了莫阳和,继续前行。莫阳和不会忘记,在这死一般的枯寂前,在四五个小时前,陈一盏曾有过此生唯一的信赖与天真。
到了山居别院里,陈一盏收起情绪,帮忙摆茶水,月饼和水果,奶奶朝着月亮随意一拜,把香线插进了香炉里,不似本地婆婆,对烧香之事抱有绝对的尊崇和虔诚。
奶奶翻出了一套餐具,说是别人送给老宅,多余的骨瓷,轻轻一碰,发出清脆亮透的声音,她示范了正确的割羊肉方法,陈一盏用她送的那把小弯刀,有模有样的割食,动作渐渐熟练,竟使山居奶奶看得泪眼婆娑。
小碟子里散发着浓郁的韭菜酱香,山居奶奶吃了烤羊肉,过足了嘴瘾,像小孩儿一样意满心足。开了真荤,解了馋的奶奶,兴致渐高,望着月亮,说着远方的草原和牛羊,以及早已忆不起音容笑貌的家人。
山居奶奶笑称,一生路程就差临门一脚的事了,竟吃上了想了一辈子的烤羊肉,地地道道的韭菜花酱和烤羊肉,遗憾仅余,枯骨敛葬之地山重水叠,迢迢万里,半分故乡土不得沾身。
月过山岗,爬在峰端的时候,奶奶端坐筝前,弹奏一无名古曲。莫阳和听着竟流出了眼泪,似陷于莫大的哀戚悲颤,一丝一弦摄住了心魂,真实的生理疼痛令她忍不住捂住了心口,如午夜梦回,大梦初醒,梦里有一个什么人,忆不起模样,姓名年岁不知,醒来仍旧心痛难忍,心痛难过到无可自抑的落泪,仿佛是前世的什么人纠缠着,忽然撕开了口子,千难万险,顺着琴声寻了过来,生生的扎进了心里。或许是这一世再也忆不起的那个人,偶然梦回,依旧令人伤情落泪。
相对于莫阳和的悲思不同,陈一盏由始至终耐心的伺候着,端茶倒水,非常的务实。老奶奶弹罢了,抹去莫阳和一脸的泪,叹一句:是有缘的人。便把缠在左手的玳瑁,解了下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缠到了莫阳和的手上,开始教她认弦,教她基本的勾抹托挑剔劈······
月过中天,皎洁的月色乘着清爽的山风,树梢浮动,山岗映衬,给万物镀上一层柔柔的光辉。老奶奶体力有限,显出了疲态。倒不知是他们陪她,还是她强撑着精神陪他们。但奶奶说自己很开心,不想浪费时间去睡。
“死老太婆子喽,嘿嘿。”或是讶异于自己调皮的自嘲,她自己轻轻笑了起来,眼里盈着泪,那笑容和泪光被月色映衬得凄清苍凉。
“孩子,带妹妹回吧,家等呢。”
陈一盏简单的收拾了碗筷碟,把剩下的大半只烤羊腿和拜月亮的月饼以及水果仔细包好,收进了冰箱里。又把茶水杯子收到了厨房清洗池里,桌椅板凳就没有收。
老奶奶叫了个巡夜的安保大哥上来陪同护送,“月光亮随人走,一路都是亮的,别怕。”
山路静悄悄,黄蒙蒙的路灯,灯笼似的挂着,巡视安保是个腼腆的大哥哥,不远不近的跟着,谁都不说话,到了梁园朱门外,陈一盏和他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山下去了。
梁园里,隔着厚重的朱门,高墙和不小的前院,内院激烈的争吵声越过福寿窗对外飘散。倒也算不得是争吵,更像独角困兽破不了局的怨愤宣泄。
莫姨指责袁叔叔自私自利,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贸贸然的把莫阳和和陈一盏领回来,又不负责任的把他们丢在梁园,全盘打乱了她们的生活节奏。
这只是开端。
令她抓狂的还远不止这件事,莫姨吵架不像梁虹阿姨思路清晰,头脑冷静。莫姨吵架,翻旧账是重点主题,历数袁叔叔丢给她一堆烂摊子,指责他永远都只想着自己,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的感受···相较梁虹阿姨而言,莫姨这才算是真实的人间夫妻争吵模式,一个怨怒喧天,一个沉默以对。
陈一盏寻了个空挡,轻启朱门,穿梁绕柱,立于正大拱门前,往里观瞧,刚停了怨愤的莫姨,胸脯起伏得厉害,显然是不顾所以的一番动气动怒,穿的是刺绣镂空雕花衣裙,身姿曼妙,线条紧致优美,光洁的脸在月色的映衬下,透着莹莹的柔光。
场面沉默了一小会儿,陈一盏见莫姨似乎平复了下来,装得没事人一样,正准备牵着莫阳和往里走,撑着桌子边缘,低沉着头的莫姨蓦然出声,言语低缓,态度明确:
“我承担不起莫阳和与陈一盏的未来,我无法担负这个责任,我没有做“阳和妈妈”的准备;我不想接那些称呼我为“阳和妈妈”的电话”
“我厌恶,反感,那样的称呼。”最后一句像脱力了,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着牙,从喉咙里崩裂而出。“阳和妈妈”这四个字尤其像入口滚烫的茶水,非吐不可。
牵着陈一盏瞬间发凉冒汗的手,莫阳和后悔了,她在想,程熠熠沉默忍受着一切,是不是就为了在老师面前表现得懂事?这样老师就不会打电话给他的爸爸或者妈妈?莫阳和第一次因为“自闭”觉得后悔,她觉得对不起陈一盏,如果听陈一盏的话,懂事一点,合群一点,忍让一点,莫姨就不会听到“阳和妈妈”这样的称呼,陈一盏也不会这般绝望。要很勇敢,要说服自己千万遍,才再一次建立起对人间的信赖,霎时就塌成了废墟。
“能有什么责任需要你承担?电话不想接,就不要接,幼儿园能怎么样?大家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有必要把她当成一件事,争来吵去吗?”
“少则三年,多则六年,等上市了,等融资稳定顺利了,陈一盏也成年了,我花些钱养他六年,买个好形象,有何不可?”
“这对我对他,对她,对他们那两个弃儿都有好处,你到底怕什么承担责任?”静默了的袁叔叔终于加入战局。两语三言,说得冷静有条理,换来了莫姨“啪”的一个大耳刮子,袁叔叔转过身,烦躁的拉扯领带。
“你别忘了,还有个不言不语的莫阳和。六年后她还是未成年,还是儿童”
“你要拿她怎么办?”
“怎么办?这再简单不过,寻个由头,解除了关系,再退回去,那些平头老百姓不也是这么干的吗?”
“她也不是唯一一个被退回福利院,该见惯了。”
“每年资助那么多钱,那么多的人可以用,这到底有多难办?”
“再说了,那个孩子的老师也打电话说了,她孤僻,她不合群,她融入不了集体,甚至要求家长带去做心理诊断,真到了那个时候,‘自闭症’‘孤独症’社会调查部自己都能找到解除关系的合理合法之处,连关系都不需要走动,就能解除,这值得你发这样大的脾气?”
“你不过是借此发疯,找个借口,赶我走罢了,直言就是,何苦动气”
莫姨听完,没动手了,冷冰冰的,厌烦的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什么罪大恶极的恶心怪物,两人不再言语,是都认同了吵出来的方案。
莫阳和和陈一盏,坐在朱门外,院墙边上,桂花树丛下。桂花花圃砌起的半米高围栏,二三十公分宽,贴了瓷砖,坐在上面,冰冰凉凉。山风携带者凝重压人的水汽混着金秋桂花甜腻腻的香味,吹得人胸胀脑疼,连带着呼吸都艰涩凝滞。
“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是”
“还进去吗?”
“再等等”
陈一盏望着满盘玉月,膝头上枕着方活出些许生气的莫阳和,眼泪在脸上蜿蜒垂落。莫阳和长大后听了郭老师的一段评书,说“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手中枪翻山倒海,挡不住饥寒穷三个字···”说到“英雄至此,未必英雄”。功成名就后的郭老师说起自己孤身流浪京城的这段坎坷,于台上也忍不住袖襟拭泪,更何况年仅15岁的陈一盏,就连给莫阳和覆身挡凝露的薄衫也无一件。他的心境,在那个当口,已苍老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