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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灿灿萱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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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前夜茂行世子听说西海的龙到了,便忙忙去看,御龙使当时与世子说龙在入麒麟之前便已经驯好,十分温顺。世子于是命他们次日一早将龙备好。昨夜审问的时候,其中一位驭龙使说,从西海至麒麟这一路,三个时辰中不曾停栈,亦无旁人与小龙接触。只是,前日在南天门时,遇见过天后的仪仗……”
皇穆皱眉:“然后?”
“天后曾掀起车帘看了看,称赞金龙威风。驭龙使说,当时金龙有些焦躁,在车内不时嘶嘶低吼。天后说这小龙想必是渴了,命人喂些水与那金龙,便好了许多。入心宿门入麒麟之时,因众兵将围观,那金龙也曾不安。”
“天后命人喂些水给金龙,是天后命人上前喂水给龙,还是天后命人送水于驭龙使,让他们喂给小龙?”
“都不是,天后说这小龙想必是渴了,与驭龙使说你们喂些水给它,驭龙使用自己带着的水喂了龙。”
皇穆拿起案上的镇纸把玩:“你觉不觉得,此人过于话多?”
江添颔首:“陆副帅也有此感,命卑职请示主帅,可否用诚言。”
“用。”
“此人早就是一具傀儡,心神在入淳熙前就被人夺了魂,诚言喂下去后,立时浑浑噩噩,话也说不明白。但雷令、龙颈之上皆有他的痕迹,放置雷令者应当正是他。”陆深喝了口茶:“可要亲审?”
皇穆摇首:“不必了,交至秋官府吧。麒麟不擅刑名事,吐真剂也只有诚言,秋官们擅长这类法术,或者还能使之清明些,再问出些什么。赫詹回来了?”
陆深点点头:“昨日就将他找了回来,对那枚雷令,做了四海寻音。”
“此物在入麒麟前,收藏于何处?”
“四海仪显示,此物曾经,收于誉王府中。”
皇穆轻挑眉毛,笑道:“既鸣长大了。”
“可按赫詹所说,誉王府中,如今也还收着与这雷令相关的东西。这雷令除了阴阳,还有别的?”
“应当是个匣子。有个专门盛放雷令的匣子,据说也是什么开天辟地之时,生长于昆仑墟的一株巨木,为雷电所击,却未有伤损,最早的雷君便将之做成一个匣子,用来盛放雷令。此匣可将雷令隔绝在内,使之失效。譬如将雷令放置其中,便是紧紧挨着啻雷阵,也不会使之开启。赫詹所说的誉王府中与之相关的东西,想必就是那个匣子。”
天君看向皇穆:“兄弟阋墙?”
“只怕是构陷。”
“召他进宫问问?”
皇穆入宫前就将此事思想了几次,心中早有决断。“陛下,臣请与赫詹入誉王府中一探究竟。”
天君想了想,微微摇首:“他面对你,只怕言语失当。”
皇穆笑起来:“既鸣如今已不似从前,不会与我起什么冲突。”
“你觉得与他一点干系也无?”
“陛下,此事虽不高明,但布局起来也需一番绸缪。既鸣没有这个能耐。”
“手下谋臣怂恿呢?”
“国本已定,且殿下如今人在麒麟殿,再有些时日就不在军中了。这等事又不争朝夕,何必非在麒麟动手?麒麟有臣,有一众军士,护卫森严。旁的事倒也罢了,便是果真预谋着往事重现,何不在臣不在殿中的时候催动雷阵?此事若由臣绸缪,必当选定臣不在之时,且会让殿下试过几次,众将都起怠慢之心时再行布置。既鸣若有此心,手下谋臣若有此心,不会这般愚蠢。”
“当年,是我的过错。既无心于他,自当及早说明……”天君蹙起眉头:“害了他。”
“放在面前的是天下,当局者,自以为身在其中的当局者,错以为举手便可摘星,错以为仅差距一步之遥的当局者何其多。此心,不可束缚。况且那些年,京中只他一位皇子,众人又争先恐后地献媚……此事,无可避免。”
天君探身触触皇穆的茶杯,将凉茶倒掉,又添了一杯:“他母亲又当担忧了。”
皇穆定定看着天君,缓缓道:“陛下,臣请陛下看在德妃娘娘的面上,便是既鸣有些妄想,也还请陛下宽宥。”
“即便此事,是他所为?”
皇穆笑:“他既没有这份能力,更没有这份魄力。”
“若是征和找到他,他不过顺势而为呢?”
“那也不过是被蛊惑了。”
天君轻叹了口气:“我时至今日也想不通,他那时候为什么逃了。有时候觉得有些明白,有时候却又糊涂起来。想必是他知晓你不愿意,便也做出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可当时尚不过是他母亲向太后提了提,他不愿意,说出来就是,何必就立时携了别的女孩子逃之夭夭,至事情如斯难堪。他面对着你,自惭形秽,继而生怨,这种种情绪我能理解。可带着蛟女走了,回来时却又求我将你许配于他。种种荒唐行径,使我愕然。”
“既鸣早年虽然任性了些,可其实,并不算出格。他如此身份,诸事皆在情理之中。”
“你觉得应当如何?”
“四海寻音,本就是雷部的法术,寻得又是雷令。赫詹出错的可能,微乎其微。倘若果真在他府中寻到与雷令相关之物。臣以为……”皇穆盯着案上的一盆兰花出神,半晌又道:“不妨以德妃娘娘身体抱恙为由,召他入宫服侍。待事情查明之后,再做打算。”
“来龙去脉,要不要让他母亲知道?”
“陛下,此事最好由您说与娘娘。”
天君看着皇穆,遗憾道:“他母亲,十分好。”
“娘娘对我,也一直十分好。”
赫詹入内,对皇穆、既鸣揖礼:“誉王殿下,主帅。”说着将一个白色木匣双手捧着呈给皇穆。
既鸣闲闲将赫詹打量一番,嗤笑一声:“找到了?看着还有些水汽,是在湖里还是哪处桶里、缸里找到的?”
“回禀殿下,是在湖中找到的。”
既鸣点点头,对皇穆道:“主帅,麒麟卫现在何处?”
“今日只我和赫指挥使两人,没有麒麟卫。”
“这不妥吧,抄检蒋策家中时候,麒麟殿还出了陆深与几百麒麟卫。或者在主帅眼中,本王还不如蒋策?”他说着又摇摇头:“本王狂妄了,本王如何比得了将策。且主帅一人,便抵得上千军万马。”他边说边向皇穆伸出双手:“本王束手就擒,还请主帅将我套上镣铐,用囚车装了送至秋官府。只是恕本王多事,敢问主帅,今日可有王令?便是没有陛下旨意,太子殿下的钧旨也可。再或者,主帅给我一张太子妃的令旨,本王也愿意接。”
“哥哥,我今日来,只是寻这盛放雷令的匣子,再无旁的差事。”皇穆将既鸣身后那几个相貌美艳,衣着华丽,看不出身份的女孩子看了看,笑道:“我有些事,想与哥哥单独聊聊,不知可否?”
“主帅的意思,是让我将左右屏退了?”
皇穆笑着颔首。
“本王与主帅不同,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况且,这府中稍后就被抄检了,她们或者被送至清涤台,或者送入镇魔塔,运气好些,或者能拘在这府中与我一同圈禁,何须屏退?她们便是知道了,听说了什么秘辛事,无处,亦不能对旁人言。你若真不放心,此刻就戳瞎她们的眼睛,割下她们的舌头,双手也斩断。”他说着身子向皇穆探了探,带着极亲昵口吻道:“太子准妃,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皇穆展颜一笑,对赫詹使了个眼色,又对既鸣身后一名盛装丽人道:“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那女孩微微一怔,看了眼既鸣,见他并不回首,款款下拜,柔声道:“回禀主帅,妾名清越。”
“清越姐姐,我与哥哥有几句话要说,不知姐姐可否将哥哥借给我一会儿?”
清越自皇穆入府后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身上有种让她神往的气质,相貌也远比既鸣与自己说起的要好。往日也曾问过皇穆是否如顾裴中所写那般天姿国色,既鸣每每不屑一顾地笑笑,偶尔说“不过中人之姿,以前因为受宠,众人趋奉谄媚才说她貌美。”偶尔又说:“的确国色天香,只输给你一点点,美人榜上可排在第二。距离第一,山远水远。”他那时眼中含笑,一脸调侃。皇穆在王府之中算个忌讳,众人皆知他对皇穆厌恶至极,也知他因皇穆而失爱于天君。所以她其实只是恃宠而骄,一时兴起做些旁人不敢做的事,问个旁人连提都不敢提起的名字。对皇穆本身并不好奇,却从未想过,她原来是这副模样。
这世间造物,委实没有半点公平可言。
她被她的笑照得眼前白了白,见既鸣不曾相阻,于是看看左右,向皇穆蹲身一礼,带着一众侍女却步而出。
皇穆见众人去了,又等了一会儿,对即鸣道:“哥哥若愿意,便回忆回忆这些时候,府中可有什么可疑之人,蹊跷之事,若皆无,我便告退了。”
既鸣并不说话,端着一盘樱桃煎吃个不住,渐渐将那一小碟吃尽了,才看向皇穆,饶有兴趣道:“怎么,生怕自己做不成太子妃?我记得你以前对这个位置没这么孜孜不倦啊。还是真的动了情?就那么爱他?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叫过我‘哥哥’,为了元羡……”他摇摇头啧啧有声,“真肯折节呀。你对他,也叫‘哥哥’?”
皇穆歪着头思忖一番,轻轻摇首道:“不记得了,应该是没有叫过,至少他回淳熙之后不曾叫过。”
即鸣冷笑道:“妾身未分明,你就为之如此费心竭力,就那么爱他?”
皇穆笑起来:“情爱一事,无可奈何。”
“所以不惜为他出谋划策,用这等苦肉计来构陷我?你们也太爱惜他了,既然绸缪着将我拉下水,却只出一个茂行,连雷阵都不舍得让元羡入。怎么,这锦绣天下,不值得为之冒冒险?入阵伤得体无完肤才更值得你们搅扰得天翻地覆,如今仅凭借着茂行那点猫抓的伤口,就想要将我如何,过于自大了吧?不过陛下对主帅向来宠爱,便是三殿奸细事,也不过判罚了几道雷鞭。如今我设计戕害储君,主帅去陛下处哭上一会儿,没准我也要被送入九霄玉清府中呢。”
皇穆见他一直隐忍不发的怒火终于倾泻而来,心中微微松动,正欲说话,却听有人道:“当哥哥的怎么这样和妹妹说话。”皇穆抬首看去,却是德妃,她缓缓起身,与之见礼。
既鸣一脸惊慌,气急败坏道:“母亲!你怎么来了!”
德妃笑着拉住皇穆的手:“很有些时候没见了,看着清减了些,军中事忙吧?如今天热,注意保养身子,可别太累了。”说着在椅上坐了,左右看看:“这里不好,一个人一张椅子,隔着老远,我要挨着宝璐坐。”一壁站起身,一壁四下看看,指着书房对皇穆道:“我们去那里坐吧,那边一张大榻,咱们娘俩个挨着坐。”也不待皇穆反应,牵着她就走,行了几步,对既鸣道:“怎么傻乎乎的,一起来呀。”
德妃握着皇穆的手,絮絮地只是嘘寒问暖,军中累不累,身体怎么样,好一会儿才笑着对面上不耐烦的既鸣嗔怪道:“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做什么?你适才那么凶狠狠的,吓唬谁呢?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样虚张声势的,让你妹妹笑话。”又对皇穆道:“我听人说,前几天,啻雷阵又开了?”
皇穆见她笑得温柔,面上一派和煦,心中升起些悲悯。德妃身材健壮,相貌在天君一众妃子中最是逊色,但她生性豁达,开阔爽朗,十分为天君敬重。崇荣之后,皇穆曾得她许多照顾,思及旧事,不忍之情又添上许多。她轻点点头:“麒麟护卫不周,太子殿下的龙,被人放置了侍雷令,茂行世子驾龙之时,啻雷阵开,所幸,只是有些轻伤,并无大碍。”
“放雷令的贼人,抓到了吗?”
“是西海的御龙使,但心神早被涤荡一清,如今只是一具傀儡,无法审问幕后为谁指使。”
德妃轻轻蹙眉,一手握着皇穆的手,一手轻轻在她肩上一下一下地拍打:“听人说,是你将茂行救了出来?”继而又感慨道:“幸好有你。”
皇穆轻声道:“娘娘过誉了。”她不欲在德妃面前再问既鸣什么,正欲起身告辞,却听德妃道:“我听说,侍雷令,有个专门盛放的盒子,那盒子可是在鸣儿府中找到了?”
皇穆与既鸣对看一眼,缓缓开口道:“娘娘……没有的。娘娘不必忧心。”
德妃见她如此说,点头道:“有劳你了。”说着又握了握她的手,“多谢你。”
皇穆又坐了一会儿,闲闲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才起身告辞。
德妃命人送皇穆出门,看着既鸣,长长叹息一声,招手道:“过来,坐那么远。”
既鸣蹙眉上前,依偎着德妃坐了,蔫蔫道:“让母亲担心了。”
“你呢?”
“嗯?”
“吓着了吗?”
“我有什么可吓着的,他们构陷我!”
“你明知有人构陷,为何还那般咄咄逼人?”
既鸣愤愤道:“始作俑者,就是皇穆。”
“为什么?”
既鸣看着德妃,吞吞吐吐道:“她如今,与元羡……”
德妃微笑道:“你吃味了?”
“我吃她什么味!”见德妃面上笑得促狭,知是与自己玩笑:“娘,爹爹对元羡,并不满意。”
“那又如何呢?”
既鸣垂头不语。
“我并未听闻陛下对元羡有什么不满意,便是不满意,也是与崇荣相比。崇荣生来就是太子,接受的是储君的教育。元羡一直在单狐州,王与储君,是两回事。早些年,不是也有人经常拿你与崇荣比较吗?”
既鸣不屑地轻哼一声:“谁能比得过一个死人。”
德妃皱眉在他额上轻弹一记,柔声道:“你哥哥当年对你十分好。”
“他不过是想做个十全十美,要众人交口称赞的储君罢了。并非真心待我。”
德妃轻笑笑,抬手抚了抚既鸣的鬓角:“怎么突然对这些事又上心起来,你当年,无心于此的。”
“怎么会无心于此!谁人会无心于此!我当年不过是不愿意娶皇穆。难不成,不娶皇穆,就不能被立为太子吗?元羡被立为太子的时候,也没有人逼他娶皇穆啊。他们如今……他们如今是皇穆自己凑上去的。”
“娶皇穆与立太子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可你当时行为,确实是不妥的。”她握住既鸣的手:“做个平安闲散的王难道不好吗?这天下当然看起来很好,近在咫尺的权利确实让人欲罢不能。但国本已定,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我这些时候,身体总觉得倦怠,不是十分舒服,你陪我入宫住些时日吧。”
既鸣蹙眉:“这是要将我圈禁起来?”
德妃嗔怪地瞪他一眼:“和我说话也这般没有分寸,住在我宫中,就是将你圈禁起来?”
既鸣怒道:“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适才还叫爹爹,如今又称‘陛下’了。你既知道他既是你爹爹,又是陛下,就当安置若素,顺天应命。这不是你爹爹的意思,是我的意思。雷令一事,倘若皇穆、元羡果然有心,你以为你我母子还能在此这样闲适对话?如今局势不明,你人在宫外,我不放心。”她说着抬手揽住既鸣:“没什么比平安更重要,你喜欢的东西,看起来很好,但也只是看起来。并不比你如今好上多少,甚至,远比不上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