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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黑暗可怕吗?
      倒也不是。
      那我死了吗?
      ……好像也没有。
      在静止的时间里,我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片粘稠的混沌之中。就好比是一个子宫,而我变回了一颗卵,我游动了许久,四处碰壁,忽然发觉黑暗不再纯粹,它有了一小片薄膜,透着模模糊糊的光亮。我伸手,用力去戳破那层膜,随即一切都豁然开朗,我的周围站着许多树,脚下还顺从地挨着两株绿草,不远处,一丛灌木正静静伏在地上,贪婪地呼吸从头顶洒落的光与氧。
      我好像变成了一棵树,和我的同类一起站在这里,挺直背脊,伸展自己。
      有一天,下雨了。如酥的细雨渗透土壤,一直浸润至地底的我的根。叶片滴滴答答地唱着歌。突然,一束尖锐的声响冲破树林,惊起无数鸟儿,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过了一会儿,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它看起来像一只豹子,可脑袋上偏偏长了一只长角,五条尾巴也并不如孔雀开屏般高傲竖起,而是蔫蔫耷拉下去。它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那双金黄色的眼睛浑浊不堪,身上那赤红的皮毛也深一块浅一块。它走了两步,又蹒跚了两步,细雨淋湿皮毛,淌下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红痕。
      然后,它倒在我的脚下,发出一声微弱嘶哑的鸣叫,双目圆瞪,再也没了动静。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雨水早已将它身上的东西带了进来。
      我开始颤抖。明明没有风,我却不自觉颤抖起来,颤得树叶沙沙响个不停。
      它们在说话,我在说话,我说救救我,我被烧着了,那是血、那是血……
      我的意识是从血里诞生的。

      我被疼醒了。
      眼前一片漆黑。我很快察觉到自己好像还被关在“茧”里,动也动不了,只有感官能运作。紧接着,我听见一声呼唤。
      “林清!”
      那是顾瀚的声音。奇怪的是,他这声呼唤并不是从正前方传来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还在找我。我重振精神,努力活动四肢、转动身体,想尽办法摆脱这里。天知道我试了多久,原本牢不可破的束缚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我张大嘴,使出吃奶的劲,把声音挤了出去:
      “顾瀚!顾瀚!!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我面前的黑暗终于裂了一条缝。
      再接着,一只熟悉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打破缝隙,向我伸来。
      我知道那是谁的手,因此抓住时也毫不犹豫。一股力道将我整个人硬生生拽了出去,在光亮、空气以及那双金红眼眸的同时迎接下,我气喘吁吁地靠在顾瀚怀中,缓了缓,才拉开了距离,坐正身子。
      “我刚才以为它在全力对付你。”我说。
      “我也以为。没想到它留了后手。”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懊恼。
      我突然想起来,“嗳,你怎么不继续召,呃,召水攻击它了?难道刚才那是你的大招吗?”
      “什么大不大招的,又不是在玩游戏。我当然能继续用,只是治标不治本,没办法完全灭了它,怎么着都是个后患。”
      我“哦”了一声,想从衣兜里掏纸巾,却带出了另外的东西,跌在地上。
      是那块玉佩。
      我正想从地上捡起,却被顾瀚先一步抢了去,他捏着玉佩,不知为何紧紧盯着它,像要用他眼里的火光烧穿它似的,又用那种眼神看向我,看得我头皮一紧: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啊?你说玉佩?我之前从地摊上买的……”
      “哪个地摊?!”
      我被吓了一跳,“你吼什么啦!就是学校后门一出去的地摊啊……前段时间有个老爷子在那儿摆摊卖东西来着,我看着好看,还便宜,就买了……”
      而且还帮我算了一卦,说我这段时间必有血光之灾,现在想来还真准。
      顾瀚不再说话了,一味捏着那块玉佩来回摩挲,我看不懂他的目光,仿佛透过玉佩看见了什么。
      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喂,这玉佩怎么了啊?你要是没事,就把它还给——”
      “你先拿好,别动。”
      我冒出了三个问号,却又不好拒绝,只好尴尬地拿着玉佩,看他扯断了挂在脖子上的红线。我定睛一看,竟然又是一块半圆形玉佩!
      顾瀚并不关心我有多震惊,将他手里的玉佩转了个方向,那半圆形的鸟身就恰好与我的玉佩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
      这合二为一的玉佩里似乎蕴含着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一旦拼接成功,就如洪水泄闸般向我淹来。我被淹没了,刹那仿佛落入深海,但这海洋并不会让我窒息,或是碾碎我的肺,而是以一种异常怀念的方式,轻柔地托住我,在我眼前展现出另一幅画面来。
      那是我刚才看过的东西,只是此时以旁观者的目光又重温了一遍。我下意识抓住顾瀚的手,将我所见之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那棵树到底见证了什么,在它见证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他目露三分诧异。我又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思考一股脑倒出来:
      “我觉得树精不是自愿的,它被控制住了,被那只豹子似的,呃,野兽的血,它的血好烫,像一把火,树精与它根本就不相容,它快把树精给烧死了……”
      顾瀚回头看向那棵树。在我们讨论的这段时间里,它莫名其妙停下了攻击,那红褐色的树身原来沾满了那只野兽的血。“它在跟我求救,”我咽了口唾沫,说,“它其实并不想杀我,它只是想要我救救它……”
      “那你要怎么救?”顾瀚打断我的话。
      “……”
      我咬了咬牙,从地上站起来,与此同时,那棵树也重新发出了沙沙声。顾瀚见我走过去,本想阻止我,反被我用手势制止了。我一步步接近它,直到手掌能碰着它紧皱的树皮,这岿然不动的身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动,树枝从顶上直冲下来——幸好顾瀚及时将我抱走,否则我可能颅骨都要被贯穿。
      他作势就要训我,而我赶忙调转话头,指着树精道:“你去帮我吸引它的注意力!求你了,我再试一下,要还是不行的话,你就随便处置!”
      男生铁青着脸,好歹还是顺了气,轻哼一声,松开了手,上前去重复先前的套路。于是我从后绕去,一心念着“你发现不了我”——奇事真的发生了,我一路平安绕到了树下,面对它沙沙作响的身躯,索性将双手都覆了上去。
      林响叶摇间,我沉下一口气,想象自己的双手是一捧雨水,洒落天地,沾湿万物,渗入泥土。树精没有拒绝我的浸润,我便一路渗入它的体内,寻找那些兽血的踪迹。
      很快我发现,血液早已融进了它的根里,但那仇恨实在太狂烈,它受不住,就将自己割裂作黑白两部分。黑色部分此时正忙着对付顾瀚,而白色那部分则是一株弱小的幼树,躲在深处,静静等待死亡。
      我又开始想象。这一次,我想象自己手里有一捧清泉,泉水源于雪山、春雨与世间所有美好。双手轻轻包住覆盖根茎的土壤,让这些泉水缓缓渗透。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仿佛我正是为此而来——小树苗渐渐长大了,它伸展腰肢,越发挺拔,直到我的手再也包不住它发光的躯干。
      洁白的星芒从枝叶间飘落。远远传来愤怒的咆哮,那怒气本应撼天动地,却怎么也抵达不了我的耳中。我不再去想那临终的怒吼里到底包含了多少诅咒,长呼出一口气,眨眼间便返回了现实。顾瀚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还想说两句话,可汹涌而来的疲惫令我甚至张不了嘴,只好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上,看那凶邪的红褐色树皮从下至上焕然一新,恢复了从前的正常颜色。
      “那不是什么豹子,是只妖怪,叫‘狰’。”顾瀚忽然说。
      我想了许久,轻声说:
      “它临死前都很恨人类,恨人类的子弹打穿了它的肚子……我以为妖怪会很强大。”
      “时代变了。妖怪就算再强,也强不过人的野心。”

      好像再也听不懂我们的交谈,这棵树只是随风摇曳。鸟鸣欢歌,溪流淙淙。舒展的冠盖间落下轻盈的阳光,阳光里有些许晶莹的颗粒浮动,或许是两只精怪逝去的精魂。
      我问顾瀚它这算不算是失去了灵魂,顾瀚说算,但也不算,这棵树本身还活着,总有一天还会生出新的意识,成为新的树精。
      那狰呢?它就这么死了么?
      顾瀚垂下眸去。
      “你解放了它的仇恨。剩下的就交给这片土地去净化吧。几十年、几百年以后,它也会获得新生的。”
      林叶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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