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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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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树林里。
要找到它其实并不难,因为它根本无意隐藏。尽管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找到,不过那股气息的确很明显,漆黑的,挣扎着,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比前两天企图杀我时更为狂躁。我心里没底,便悄悄往顾瀚身边靠了靠,男生则走在我前面,背影看上去胸有成竹,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计策能制服那只树精。
我们的脚步声交错在这片树林里。在这片树林后,土地延伸并向高处拔起,变成了一座不高的山。平缓的坡度任由小溪自奔流而下,汇入岸边的河流。奇怪的是,这片林子其实没有多大,植被也不是太密集,湿润的泥土与杂草饱含昨晚雨后的气味,可我们越是沿着小溪向深处走去,天光就越单薄,最后仅能从林叶间透过一两束,瑟瑟缩缩地徘徊在脚边。
沙沙、沙沙。
它又开始说话了。沙沙声不再从背后传来,而是四面八方一齐响起,就好像那张苍老的人脸有了同伴,那张干瘪的嘴一分为二、为三,那些晦涩的话语有了应和……沙沙、沙沙。
我听着瘆得慌,不由自主抓住了顾瀚的衣角。这声音似乎只有我能听见,因为顾瀚回头来看我时眼神里分明写着“你怎么了”,我摇摇头,佯装无事地催促他往前走。
突然,顾瀚停了下来。我跟着踉跄了一步。“怎么了?”我问他。
他蹙眉环视四周,目光随即落在右手边一棵山毛榉树下长着青苔的岩石。
“你觉不觉得这块石头很眼熟?”
“啊?”我挠挠头,“我没注意……”
他白了我一眼。“这块石头我已经看了三次,说明我们‘鬼打墙’了。”顿了顿,又说,“这整片树林就是一个‘异界’。”
“这,”我悚然一震,“之前你不都能发觉的吗?怎么这次花了这么久?”
“……我原以为它会像前两次那样对我有所忌惮,看来是我想多了。”
他的声音骤然沉了下去。一抹金红闪过他的双眼,炽烈又锋利。
我看得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好像有点不对:“等一下,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计划,所以才选择光明正大闯进来的!”
“没有啊。”他回答得十分坦荡,“我从来不讲计策。”
“……”
平复了一下想揍他的冲动,我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我也发现了,不仅是这块不太起眼的岩石,我们身边的树木似乎也不曾变过位置。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鸟鸣,没有水响,只有不绝于耳的沙沙声,嘈杂得就像一台将坏未坏的收音机。
他叹了口气。这声叹气在我看来就像束手无策时的一个信号,吓得我立刻抓紧了他,生怕他说出一个“凉拌”。不过,所幸顾瀚并不止这点能耐——后来我才知道,他这声叹息完全是另一个意思——在我紧张的注视下,男生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曲,像是手里正抓着什么。
是什么呢?我看得仔细,总觉得在稀薄的日光下,他手中好像抓着个透明的球,球体表面是流动的,像透澈的水。
一个“起”字出口,脚下的土地便隐隐震颤起来。但这阵颤动并非就出于脚下,而是从四周传来,仿佛巨龙正在河里四处游动,坚硬的龙鳞刮得水波足以撼动土地,碰撞出轰隆隆的闷响来。下一秒,巨龙一跃而起。尽管树干挡去了我的视线,我却奇异地能想象出那场面:两条水龙盘旋而上,跃入高空,汇聚成顾瀚手中的水球模样——只不过要大上几百倍。
“……降!”
话音刚落,就听得头顶“轰”的一声。
这转瞬的巨响终于将头顶的树叶震得颤抖不已。尽管静滞的一切仅被打破了一秒,可越来越密集的水声正从远处奔涌而来,争先恐后地投入头顶的“水球”,不断向罩住我们的无形外壳施压,沉下去、再沉下去——
突然,耳边落入一声细微的“咔嚓”。
我抬起头来,恰有一滴水珠落在脸上。冰凉的湿意令我睁大眼,随后,一连串“咔嚓”声在头顶响起,像一根被引燃的导/火/索,只需要等到它彻底燃尽,便能看见“爆炸”的那一刻——
有什么在我眼前碎了。
若要按顾瀚的话来说,那就是“异界”崩塌了。遮天的荫蔽狼狈地收起自己的枝杈,巨大的水球瞬间映入我眼帘。它不堪自身重量,朝我与顾瀚狠狠砸下来。我心道完了,赶忙抓紧顾瀚,屏住呼吸,却听得他说“分!”,那水球竟真停在了我们两人的头顶,眨眼间散作无数股水流,又如游鱼般轻巧地回到了自己应去之地。
我看傻了。
原来他真有如此神通,怪不得说自己“不讲计谋”。
“我觉得你刚才其实应该杀进来,然后直接用水把这个鬼地方全给淹了。”我不假思索地说。
“说得轻巧,”他棱我一眼,“这是我朝那条河借的水,淹了我还怎么还?”
我便作愕然状:“你难道不是东海龙王三太子,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
他这个眼神我懂,意思是他恨不能把我一口吃了好让我闭嘴。
前方的路莫名开阔了不少。原本丰茂的灌木与草丛渐渐稀疏了,袒露出一小块又一小块土地。
我们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突破“异界”之后,树精不知是在观察,还是放弃了攻击,就此没了动作。溪流声在旁指引着我们,于是,我和顾瀚同时看见了前方:
那是一棵看起来与周围没什么区别的树。树干高瘦挺拔,洒落一片浓绿。看不出树龄,但它的躯干似乎比其它树要粗上一些。
不过,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它的树皮——那紧紧贴在躯干上、沟壑满布的树皮居然是红褐色的。并非红桦那样的淡红褐,而是一种难以准确描述的深红褐,仿佛饮过血后的嘴唇。
我和顾瀚沉默地四目相对。毋庸置疑,敌人就在眼前。
“你退后。”他说。
“你有把握吗?”我问。
“有没有把握都不会让你上的。”
“……”
我撇撇嘴,乖乖照做,跑到他身后最近的一棵树下,尽量靠近溪流,这样逃也好逃,不至于迷路。
刹那间,不知从何处刮来了一阵风,一整片林子的树影似乎都摇了起来,沙沙沙响个不停。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顾瀚就已跃入空中,脚尖落在旁边一棵树上,便又以其树干作踏板,再次跳了起来。那不停歇的沙沙声恍如密集的战鼓,鼓声之中又隐约落着一两声“唰、唰”,像是刀尖刺破空气,紧接着就要贯穿他的身体,尖锐得令我打了个寒战。
我极力想要看清顾瀚的动作,却仅能瞥见他那双金红色的眼睛,在缓缓开始遮天的冠盖之下,闪烁如火光。他并不出手,一味躲闪,游刃有余的回避让我猜测起他的目的,难道是想要找准弱点一击毙命吗?可他不是说这是刚出生的树精……有那么难对付?
我不懂,因此,在我突然闻见一股异味时,几乎是反射性地以为顾瀚受伤了——可他没有,他的动作分明和十分钟前无异,那么这股血味,这股生锈的、浓腥的血味究竟源于何处?
我下意识转过头去。
其实我并没有看见什么,视野所及仍是这片树林。杂草与灌木纠缠,阔叶树昏昏欲睡,在越发昏沉的视线中,我什么都没看见。
但我依然感觉到了。这一次甚至来不及害怕,就被那熟悉的漆黑爬满了全身。那是树影,是枝叶,是在地底肆意生长的树根,它们一齐将我裹住,将我变作蚕茧里动弹不得的那只幼虫,区别仅在于幼虫还会孵化成蝶,而我只会被消化殆尽。
我坠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