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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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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不觉得顾瀚是个怪人啊?”
唐潇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在欣赏刚买来的玉佩。
这是一块半圆形的玉佩,上面雕刻着一只长颈飞鸟的侧面,精细的做工将翼尖也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展翅飞出我的手心。我这个外行人自然看不出成色如何,但单论一百块这个价格,我怎么都觉得自己是赚得盆满钵满。
可唐潇不这么觉得。她从昨晚看见我给她发的照片起就开始数落我,说“这年头也就只有姐姐你才会去逛那些快灭绝的地摊小贩了”,又说“还算命,那老头是不是算出你印堂发黑近日必有血光之灾所以让你买块玉佩消灾解难啊”,还说“我怎么越看越觉得这块玉佩像只鸭子呢”。当然,除了最后一个评价以外她基本都说中了,所以我面对她在微信上“哒哒哒哒”扫射的一串语音,也只好一并回了个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柴犬表情。
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坚信自己买得很值。且不论那摆地摊的老爷子究竟是不是火眼金睛或者太白金星转世,就冲这块玉佩温润柔滑的质感,我也觉得自己没有买错。
“什么‘顾瀚’?”我随口问。
“就是现在坐最后一排睡大头觉的那个男生。”
“哦,”我头也没回,“不认识。”
“……同班同学啊姐姐。”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记人。从大一开学到现在我拢共也就记住了咱们班班长和辅导员,还有我们宿舍那几个人。”
说实话我连昨天见到的那个老爷子也不太记得长什么样了。
“辅导员不算同学谢谢,”唐潇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我真好奇你这二十年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上课铃,负责本学期公共课的英语老师姗姗来迟。我只好闭嘴,顺便趁机朝后排望了望,从大教室的中间看向最后一排需要一点技术,特别是像这种公共课,学生们往往都会抢占后排而把前排座位留给好学生和倒霉蛋,因此,我在一排此起彼伏的陌生脑袋里,只瞥见了三个“种”在桌上的后脑勺。
到底哪个是顾瀚呢?
尽管唐潇神神秘秘地给我讲了一堆他的怪事,譬如有人见过他数次从顶楼坠落却毫发无伤,还有人说他曾经去隔壁宿舍赶走了一个女鬼,但没有什么人会对这种超现实的八卦太过上心,我自然也是。
过了两周便是清明节。今年清明没有赶上周末,母亲遂要求提前一周回家扫墓。家和大学同城,我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今天星期五,刚好没课,我算好了时间,特意趁着上班上学的时间点出发。
校门外走过一条街就是去年刚修好的地铁站,这条路算来我也走了十几二十次,闭着眼睛都知道在哪儿转弯,因此我走得不紧不慢,随电梯慢悠悠深入地下通道。
这几天总是阴雨连绵。一阵大风忽然掀了过来,我赶忙用手压住头发。电梯旁已经积起了一摊浅浅的水洼,静静映着通道里冷白色的灯光。我自然不希望湿了运动鞋,就从旁绕过,向深处走去。
——我到底是哪一刻才发觉不对劲的呢?是意识到自己这一路上都没看见卫生间和电梯标志的时候吗?还是发现手机歌曲已经放过了三四首,而自己却连尽头的安检区域都看不见的时候呢?
我记不清了。好像突变就在一刹那间,再也没有灌着湿气的风从远处涌来,我犹如从梦中惊醒,被脑海里层出不穷的念头惊得大汗淋漓。
密密麻麻的汗珠像一件湿衣服紧贴在皮肤上,挥不去也擦不干。我摘下耳机,仓皇地转过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起,自己已经看不见来时的电梯口了。
灯光好似一张大网,将我这只飞蛾捕获其中。此时此刻,就连脚下这看似延伸至前方的地砖也显得如此陌生。我看向对面墙壁上的房地产广告牌,整面泛着荧白色的光。占据半张版面的风景照里,树影幢幢,蠢蠢欲动。一棵又一棵茂盛的树冠遮住了售卖的别墅,竟慢慢拼凑出一张人脸来。深色部分是眼窝、鼻子与嘴,浅色部分是枯瘦的面部轮廓。树与树之间的阴影一瞬间有了生命,虫子一般朝照片边缘爬去,令那张人脸张开了没有牙齿的、干瘪的嘴。
沙沙、沙沙,它不断变换嘴型,无声地说着我看不懂也听不见的东西,仿佛一台理应坏掉却不甘挣扎的收音机,沙沙、沙沙。
不知不觉间,树叶响动的沙沙声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看见交错缠绕的树根破土而出,从通道前后一齐漫过来。它们的入侵带来了茂盛的枝叶,盘根错节,在过道里汇聚成了密不透风的树冠,无论是灯光还是阳光,都透不进分毫。而我便是那个可悲的溺水者,手脚冰凉、动弹不得,连出声求救也办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淹没、被吞噬、被埋入那张嘴背后无尽的黑暗中——
直到一只手将我生生拽出。
那是一只有力的手。
它与儿时父母担心我摔倒而牵着我走路的手截然不同,没有亲情、关怀或温柔,实打实的力道施加在我的手腕上,将我向前拽去,让我跑起来、拼命跑起来。
我被迫跑了很长一段距离。
视野终于在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突然开阔,紧接着迎接我的便是熟悉的自动售票机和安检区域,攥着我手腕的手也总算放开。我“扑通”一声坐倒在地,根本喘不匀气,心脏随时随地都要撞破我的鼓膜跳出来,喉咙里又像装了个老旧风箱,呼吸间既沙哑又带着铁锈味。有好心人上前来问我是不是生病了,但我实在是累得说不出一句话,正在这时,头顶上落下一个冷静的男声:
“她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谢谢您关心。”
我扶着墙站起身来,这才看见救命恩人的真容。
直觉告诉我,是他。顾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