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未晚》十二溪

1、邻居

　　1
　　隔壁的声响把曲向阳吵醒了。
　　他住在一个挨着某间中学的小区里，小区很老，人也少。连租给他房子的阿姨都不怎么过来。
　　这栋楼里更是都没几个住户。而他住的一层更是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这时候却有人搬过来了。
　　即便有社交恐惧，曲向阳也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他悄悄地开了门，从门缝往对面看了一眼。
　　一眼，就一眼。他这么对自己说。
　　很奇怪，对面敞着门，大大小小的杂物堆满了走廊和对面的屋子。却只有一个年轻男人蹲着身子整理箱子，他正面向着曲向阳的位置，带着银边眼镜，睫毛又长又翘，鼻梁高挺，这个角度看去，他连垂着头的模样都完全可以登上杂志封面。
　　曲向阳忍不住把门缝开大了点，入了神地盯着男人看。
　　男人似有所觉，抬起头，视野游移一阵子，方才定了焦，看向他。
　　他看到我了！
　　曲向阳心头一跳，吓得砰的一下拍上了门。靠着门大喘气。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长得和我死去的男朋友一模一样！
　　他肯定有鬼！

　　2
　　从早晨到傍晚，对面的声响从大到小，后来慢慢没了。曲向阳以为新邻居会来和他打招呼的，所以紧张到在家里上蹿下跳了好久。
　　结果没有。
　　到了傍晚饭点，曲向阳实在忍不住，又偷偷开了条门缝往对面看。
　　结果对面黑漆漆的，像极了以前的每一天，好像早上的搬家声响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觉一般。
　　奇怪，那人不在家吗？

　　3
　　午夜时分，曲向阳抱着电脑在打字。
　　他是一名网络写手，说不上多有名气。日常就是白天睡觉晚上码字，越晚越兴奋，创作灵感更是源源不断，大概就是网上俗称的夜猫子了。
　　这时候，门敲响了。
　　落在键盘上的手指一顿，曲向阳在旧沙发上抱紧了自己的小玩偶，不敢出声。
　　砰。
　　砰砰。
　　他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上，在深夜，隔着一扇门，对着诡异的邻居，惊恐地连呼吸声都停了。
　　敲门声停了。
　　男人在门外喊，“有人在吗？”
　　曲向阳不敢说话。
　　男人说，“你吃饭了吗？”
　　正常人谁会大晚上吃饭！这都零点了！
　　男人又说，“我做了些饭菜，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吃？”
　　曲向阳刚想说不，空气中飘来一阵香喷喷的饭菜气息。
　　曲向阳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被男人手艺征服了！想到男人那张脸，也不知道是色令智昏还是被套住了胃，他连忙跳下沙发，跑去开门，“吃！”

　　4
　　男人热情地请他过去吃晚饭，说是给新家开火了。
　　深夜零点，外面连猫叫声都少了。
　　大厅里开着几盏柔和的灯，曲向阳捏着手指面对着一桌子的炒香烛、焖香烛、香烛汤……紧张地背后都在冒冷汗。
　　邻居很热情地给他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白花花的香烛块把碗都堆满了。邻居笑的很好看，是那种让人寒毛直竖的好看，他露出一点真诚的疑惑：“是不合口味吗？为什么你不吃？”
　　曲向阳僵硬的宛若石雕，咔咔咔转着脑袋看男人，“我，刚刚吃零食吃饱了。现在不饿，还是你吃吧。”
　　“我不用吃。”男人微微一笑，“这都是为你精心准备的。”
　　在曲向阳眼中，男人的面孔一下子变得狰狞无比。他本来不算聪明的脑子现在飞快转着：
　　惨了惨了，刚刚就不该开门的。
　　他是不是在试探我？万一发现我不是他同类，他会不会立刻杀了我！明天小区里说不定就多一具被吸干阳气的躯体了。
　　天要亡我！

　　5
　　在曲向阳的僵持下，邻居终于放下了筷子，他甚至有些遗憾：“真不尝一口吗？味道真的不错的。”
　　曲向阳吓得人都快没了，白着脸飞快摇头。
　　邻居后知后觉，“对了，我叫萧天逸。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曲向阳倒吸一口气，和我男朋友的名字一模一样！
　　他是不是我早死的男朋友！
　　曲向阳偷偷用眼角去观察萧天逸，男人体格修长，那张脸风华无双，无论是哪方面，和记忆里比都像是长开了。
　　那他还记得我吗？
　　他会怨我吗？
　　他是不是来寻仇的？
　　曲向阳心砰砰跳，嘴巴张了又闭，欲言又止，声如蚊呐，“我、我姓曲……”
　　“曲向阳？”萧天逸替他回答了。
　　曲向阳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敢。他讷讷道，“啊、嗯，你有没有觉得，嗯，我的名字，有一点点熟悉？”他食指和拇指间拉开了一点距离。
　　萧天逸转过身，正面对着他，“那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熟悉？”
　　“啊？”
　　萧天逸站起身，走过来，叹道，“曲向阳，你莫非真的忘了我？那场车祸里，明明是我护着你救了你，结果你……”
　　曲向阳吓得跳起来，结果椅子往后倒，连他整个人摔了个仰面朝天。视野里看到萧天逸伸手拉他，他哪还敢接，连滚带爬扭头就跑。
　　一转眼，逃回了自己的屋子。
　　门摔得比谁都快。

　　6
　　等曲向阳清醒过来的时候，门已经被关上了。门背还被挂了诸如桃木剑八卦镜等各种‘法宝’。
　　我在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又唯恐这些东西真的伤到了萧天逸，于是连忙把这些东西又扔回原位。
　　曲向阳脑子里嗡嗡直想，背靠着门，摔坐在地上，抱紧了膝盖，浑身都在反射性地抖着。
　　他怕。
　　在萧天逸朝他伸手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对方当初也是这样，伸出手把他拽入怀里，然后自己被迸溅的碎块刺的鲜血淋漓的模样。
　　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么好的人，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地发冷。
　　那具躯体，滴滴答答往下渗着血。
　　那是他前几年每一晚都会经历的噩梦，在噩梦里一次又一次地见证对方的死亡。
　　而无论他怎样哭、怎样呼救、怎样挣扎，都被那冰冷的重量死死压着，每天每夜，压在背上。
　　他喊着萧天逸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你害了他。有人这样说。
　　是你害了他。那人强调道。
　　如果你没有接近他，如果你没有去找他……所有一切都是你的错！
　　那份愧疚，那份悔恨，每每想起，都沉重地呼吸不过来。
　　曲向阳深深地、深深地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7
　　他们本是一对既寻常又不寻常的情侣。
　　就在这小区临近的中学里。
　　他们曾经一起逃过课，一起为考试拼搏过，一起因为迟到被罚过站，一起牵着手逛过附近每一个公园……
　　他们也曾经搬离宿舍，凑钱租下一间小房子，作为他们的爱巢。也正是曲向阳如今住着的房子。
　　美好的日子过的特别快，他们早早计划了以后。曲向阳说，我以后要做一个小说家，天天在家码字。萧天逸说，那我就去出版社，当你独一无二的编辑。
　　两人相视一笑，拥抱在一起。
　　直到厄运忽然降临，有人连夜把他们的亲密照贴满了学校的公布栏。把所有的隐私变作八卦，他们的私密挂在所有人的嘴边，被嘲讽，被意淫，被蔑视。
　　从那时起，辱骂声和指指点点无处不在。
　　他们是怪物，他们是变态，他们是洪水猛兽。
　　他们是世间不容的存在。
　　不出一天，他们就被家长找到了这里，各自带回了家。
　　可是曲向阳不肯就这样分开。他生性胆小怯懦，唯独萧天逸是他唯一的光是他唯一的勇气。
　　他尝过了糖果的甜，哪里愿意再次回到莲子心的苦中。
　　于是为了幸福，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反抗父母。背着书包半夜从家里偷跑出来，带着一口气冲到萧天逸楼下。
　　他站在他楼下，按下他的电话。
　　激动无比，兴奋无比，连声音都在抖。
　　“萧天逸！天逸！我在你家门口！”
　　曲向阳笑的从未有过的开朗：“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和我私奔！”
　　萧天逸穿着睡衣，从窗口探头往外看。哪怕是深夜，眼里都在闪着光。

　　8
　　也是那个晚上，突如其来的车祸把一切都打乱。
　　他刚从医院的病床醒来，萧天逸却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萧天逸的父母冲进来，骂他掐他，疯了似的打他，他父母在拦架，护士们冲过来维护秩序……一时间乱成一片。
　　他听见骂他的声音久久不断，一直在脑子里回荡。
　　“你个恶心的同性恋，臭水沟的老鼠。我问你，我们家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为什么要害我儿子！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你为什么不死了算了，你为什么要带坏我儿子！”
　　“你个该死的娘娘腔，你等着坐牢吧，你们一家子也别想好过！”
　　……
　　还穿着病号服的曲向阳孤零零坐在那里，脸上还带着巴掌印，神情却是麻木的。
　　他想反驳，他想解释，他想发誓证明真心。
　　可是他没事，萧天逸却生命垂危。
　　只要一想到这，他头脑空白一片，张了张嘴。
　　只感觉到眼睛一热，一眨眼，有什么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他抬起手摸了一下。
　　才看到手上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