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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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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阳光炽烈依旧。
铺满校园的灼人明亮,被教学楼割出一道道灰暗的口子。
裴策穿梭在阴影之间,绕过篮球场,从行政楼来到高二教学楼。
任教两年的这所高中无论教学质量还是基础设施都很不错,哪怕是最旧的高二楼,从外面瞧也窗明几净,整齐划一,再苛刻的眼睛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某些时候,这份优秀会因为一些神奇的原因打一些折扣——他是个路痴。
对他本就不够强烈的方向感来说,陌生建筑走廊里多添两扇一模一样的门都算是雪上加霜。
裴策路过一楼大厅,那个平时用来发布公告和成绩的LED走字屏上,今天挂着高二分班的结果。如果时间正好,许多学生会聚在底下找自己的名字。
但是现在底下空无一人。
他知道,自己迟到了。
他急匆匆地赶上楼梯,没注意到在屏幕中间靠右侧的部分,亮度忽然变了。
受损老化的地方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随着那块恰好暗下去,数字“7”变成了“1”。
裴策走过几条走廊,皮鞋踩着光滑地砖发出噔噔脆响,刚进走廊时的阴凉舒适,随着薄汗被吹去,只留下衬衫紧贴肌肤的粘腻感。穿堂风吹过,裴策顾不上形象地打了个喷嚏。
好像启动了什么“芝麻开门的”咒语。
再抬起头来,那个让他苦苦寻找的牌子就悬在面前,墨绿的牌子上白字写着“高二(1)班”。
还没来得及高兴,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教室里纸飞机乱飞。还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喊叫,“我赢啦!比你飞的远。”高亢尾音在走廊里回荡。
二班仅一墙之隔,裴策偷瞄一眼,里面学生一个个腰板挺直,聚精会神朝着黑板。
二班老师板着脸孔走到门口,大门一拉,把一班噪音隔绝在外。
咳,怪自己一碰上熟人就爱打招呼,该预留些时间给迷路的,失算了。
不过好歹自己的学生朝气蓬勃嘛。
裴策惯会自我安慰,他摆正歪斜的衬衫衣领,仍怀揣信心迈进门。
同学们该写的在写,该聊的还在聊。
他清清嗓子,几个同学的视线短暂地留在他身上,转过去就新一期杂志内容继续展开激烈讨论。
前排一个男生面前,摊开的练习册几乎铺满桌子,他正满头大汗笔走如飞。裴策凑过去一瞧,一样不掺假,全是暑假作业。
一口大气儿差点没喘上来,裴策松了松才刚系好的领带,伸手去开吊顶风扇。
这栋楼用的是三个一模一样的开关,品字形排在墙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随随便便按上。
毫无预兆地连续点亮了教室后半部分、教室中间与讲台前三个区域的顶灯。
班级呈现出片刻诡异的安静。
离开关最近的学生,是从门数第一桌的短发女孩。她支颐侧坐,木碗耳机压着湖蓝色球衣的领口,纤细明丽的长相十分乍眼,粉色的头发,九十分扎眼。
女生原本一手托腮一手来回抛着瓶矿泉水,单支起一条腿恣睢地晃荡,压低了嗓子和同学说话。被灯光晃了下,微微蹙眉瞥了他一眼。
“那个,把这风扇开一下。”裴策别无他法,摆正表情命令道。
女生盯了他两秒,在裴策以为她要拒绝时,她开口重复道:“风扇开一下。”
那声音不大不小,周遭同学听见后无一应答。都跟着重复起来,一句话在教室里推开重重波澜:
“邵子,风扇开一下。”
“风扇快开啊。”
“琳琳,快让风扇开一下!”
直到全班几乎异口同声:“风扇开一下!”
风扇挂在教室棚顶,懒洋洋地积攒着旧灰尘,当然一丝风都没有。
“没办法老师,风扇它不听话啊。”
女孩摊开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周围同学哄笑起来,还有个别淘气的,跟着装模作样骂了两句风扇。
全赖名校毕业和班主任人手短缺,裴策作为一个刚入社会的研究生,侥幸得到了(1)班班主任的职位。
桃李满天下虽好,可谁不爱惜头发。裴策自认年纪轻,头发管够。第一天做班主任,他感觉自己可能错估了头发的用法用量。
策略是先礼后兵。裴策没有发火,“那算了,等它听话的时候自然会打开的。”
女孩一脸没趣,粉红脑袋一撇,坐回去了。教室里的同学见他神情如常,也都兴致缺缺,重新回到叠纸飞机和抄作业的事业中去。
怎么成绩最好的一班也能是块硬骨头?未免太不按套路出牌了。裴策捏捏下颏,陷入人生思考。
当当当。
身后敲门声响起。
嘈杂人声里,它本该很难引起人注意,可兵荒马乱的班级一下子鸦雀无声。
裴策跟着紧张起来,罗主任来检查了?
班里这么闹,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新职位估计今天就要到头,早知道这身新衣服买的什么劲儿。
裴策自暴自弃回过头去。
门口没有主任严厉的面容,只站着一个男生。
男生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十六七岁的男生到处闲晃,很难在夏季也皮肤白皙,他的冷白肤色倒像是很久没出门。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遮到一侧眉睫,纯黑色的尾端是参差的浅橙金,染的应该是红发,颜色褪了。
裴策第一眼瞧见他,也有些怔住。如果用脸能杀人,他班这小子估计得判个无期。
只不过骨骼线条太锐利,连唇形都明晰,显得有些距离感,神情也冷淡,满脸写着‘很烦’。
男生的目光最先触及的,是教室里大亮着的灯管,外面阳光灿烂,衬得屋内的灯光更加多余。
许是好奇的缘故,大半个班级的目光都追随着他仰起的头,直到他张了张口。
他尚未发出一个音节,那粉红头发的女生矿泉水瓶子也不抛了,弹身而起,指头在开关上一抹,将灯全数关掉。
男生便没说什么,径直往教室里走去。
女孩一直没动,就挡在他的路上,神情有些发怔。男生瞥了一眼那头粉红色,“不能学点儿好的?”
女孩瘪瘪嘴。
自打男生进来,她脸上就不再是那幅比大人还高冷的叛逆模样,小孩子的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
裴策不禁反思,人家管节能管环保,还管同学仪容仪表,自己这个真班主任太佛系了。
不过小裴策深谙战术,眼下正该抓住机会,驯服头狼。
“同学。”裴策叫住他。
男生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还蛮乖的嘛,裴策放下心来。
“同学,你……风扇怎么开?”意识到太没气势,他连忙补充:“你开一下吧。”
区区一件小事,如果男生打开风扇,听自己的话,也能多少影响大家的态度。
要是他也借故捉弄自己,那索性发作一回做个凶老师叫他们害怕?裴策在心里筹划。
男生不解回望他,“风扇坏了。”
他口气不大耐烦,转过手腕又看了眼表,“下午统一修,把外套脱掉就没那么热了。”
男生说完,径直往教室里面走去。
裴策一头雾水目送他,不由扯了扯自己西服肩膀,这点他说的没错,确实热。
胡闹一通,班级安静下来。
虽然这种说法很没理想,但裴策觉得一班终于有点儿二班的样子了。
“咳咳,都齐了吧,咱们先票选班委?”裴策可是照着优秀案例做了小抄的,关于今天的每一道程序。
他说完看看袖子里的卡片,发现第一条赫然是:“点名。”
裴策有一点点沉默,但是命令都下了。
同学们好不容易开始按照他的要求行动,虽然不情不愿的。
他坐到第一排空椅子里,翻着花名册,暗自后悔搞错了新学期报到步骤。
算了,他安慰自己:盲选也没关系,青春嘛,玩儿的就该是心跳。
他坐在底下,对面坐着的就是刚才的粉红女孩。
她修长的眉蹙起,手握手机满脸纠结,不时偷偷往身后瞄。见班主任坐过来了,才撕了张同桌递来的英文纸开始写选票。
裴策状若无意扫过她手中的纸片,女孩写了三个字又三个字,班里应该没有这么长的人名吧?
他好奇顺着她的视线看,远隔大半个教室,轻易锁定了男生那张出挑的帅脸。
噢,他懂,传纸条。
那个提议他脱外套的男孩也没在写票,正握笔在纸上划着些什么。他动作随意,神情专注,暗色碎发的发梢在阳光底下闪出透亮的橘红。
很快,他笔盖一扣扔回桌面的练习册上,连笔带本,推到他的同桌眼前,修长指尖点上纸页,似乎是讲解了起来。
他的同桌也是个男生,银丝眼镜架在白皙鼻梁上。裴策赌五毛钱,必定是个学霸。
学霸同桌听过漂亮男生说话后,从笔袋里摸出一支钢笔,自己也开始计算。
而男生讲完了题,脸上又露出那种无聊厌烦的神情,往窗外望去。
校园里仍有人尚未找进班级,零零散散走在高二楼前的小广场上,也没什么有趣的。
“君锐。这样也能解出来不是吗?”
身边的银丝眼镜重新将练习册推到一个方便他看的角度。
“嗯。下次你换铅笔写,说不定还能解的更快。”
“为什么?”
“钢笔太重了。”
君锐囫囵扫了眼,再回去看窗外的时候,令他注意的人已经不见了。
而教室另一头,观察过男生的举动,裴策感觉……这个漂亮男生也不危险啊。
既没探讨学习,又没认真写选票的学生才是大问题。
就是这粉红短发女生,都半天了,还眼巴巴望着人家。
哪怕裴策对孩子们的爱恨情仇并不打算这么早表态,也不能放任不管。
他装作不经意地在前排问起:“写怎么样了,你们都推荐谁了?”
后桌男生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说了您也不认识。”
嘶,孩子们叛逆怎么办。
裴策见旁敲侧击没用,干脆:“早选完早回家噢。”
粉红短发本人的目光终于被拉扯回选票。
其余学生也像按了快进键,自主收票唱票,没用多久黑板上开始出现结果。
整个过程也就三分钟。
裴策被一班的效率惊得发愣,即便他不开口,同学们都互相催促着:“快点儿。”
他匆忙记下黑板上出现过的所有名字,都是能负担班级重任的潜力股,他要慢慢了解。
虽然也曾去请教上一任班主任,不过当时那个陈老师很不耐烦,让他空手而归了。
黑板上的正字清晰明了,班长一栏里,“君锐”这个名字底下的笔画数遥遥领先。
“君锐,是吗?我们邀请这位新班长先来讲几句吧。”裴策的目光在教室里搜索着。
站起身的,是刚才那位漂亮男孩。
裴策似乎听见男生轻啧了一声,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自己。一对师生隔着教室对望,长久到像是一场阴谋。
那名叫君锐的男生转瞬走到讲台前。裴策正要为他让出位置,他却与自己擦身而过,并未停留朝门口走去。
漆成月白色的大门推开又合上,没留下一片云彩。
“哎,干嘛去?”裴策追着问。
一张纸条从男生口袋里落下,又被风带得飘起来。打着旋儿掉到茫然的裴策脚边,他困惑地捡起来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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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锐走进教室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周末天气真好。
跟昨天天气预报上的多云转阵雨有些出入,天够蓝,太阳也还不算很热,打篮球正合适,踢足球也不错。
可惜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并不建议他出去跑跳。
他只能在坐在学校里看时针和分针散步,跟这群无聊的人干熬。
居然还有人问他坏了的风扇怎么不转。那生锈的脑子还有救么?
十分钟后,讲台上口若悬河的青年男老师换了阵地,灌完鸡汤,边讲边踢着茶色绒面小皮鞋踏过他身侧。
那双韩系单眼皮小眼睛随着笑容微眯起来,几乎看不懂它究竟是不是睁开的。淡青衬衫,翠绿领带,只差一顶生机勃勃的帽子就能集齐一整身环保颜色,活像圣诞树成精。
他懒于再对这位裴姓教育工作者投以一星半点的关注。
唱票的同学报出一个个名字,落进君锐的耳里。
他不大关心谁成了新班干部,学校里并没有让他执着的人和事。更何况他去年就在高一(1)班,对这里比自己家还熟。
他也不关心新老师的名姓,只知道这棵品位古怪的圣诞树少不了要受些磋磨。
同学们多半还以为是他空降来,挤走了原先的陈老师,哪知道人家陈老师终于抢到副主任坐,高兴都来不及。
他甚至不关心为什么自己期末旷考了一天还能留在一班,只是按照电子屏幕上滚动的班级数字找进来了而已。
唱票环节漫长到让他听得几乎睡着,他已经后悔来报道了。
“哥!”
前面隔了几排的圆圆焦急地小声唤他,他也不想理睬。小孩不大学什么染发,看着就恼。
直到班里同学接力似的递来纸条,上面是一行亲妹戚圆圆的娟秀小字,工整、简短,末尾还带着急迫的小感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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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走错班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