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教》暮红衣

3、教书

　　夜凉如水。

　　紫宸殿内，皇帝将笔搁在笔架上，刚做过一炷香的算学，满脸困顿，确实比一下午的骑射更令他疲倦。

　　但很快就清醒过来，精神的不得了。

　　“这不学无术的小兔崽子……立刻将他召来！”

　　内务总管王德福哪敢真奉旨传召，否则第二日就要为大周幼主发国丧了，他这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即便今日豁出一把老骨头，血溅三尺又如何？

　　“请陛下息怒，这……老奴听闻，郑太傅近日内宅不和，琐事缠身，恐怕也不能全怪太子殿下。”

　　对不住了郑太傅，此时不扬你家丑，更待何时？

　　皇帝气消了些，背着手在御案后来回踱步，国事已够令他头疼，偏偏这小兔崽子日日给他添堵，难成大器！

　　“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快请！”皇帝说完，两三步上前接过皇后手中食盒：“夜里风大，你怎么亲自来了。”

　　皇后道了万福，见王德福已屏退左右，才曼声说：“左右不是真病，臣妾此次前来，是有一事与陛下商议。”

　　夫妻二人并肩坐在塌上，下人打开食盒，皇帝往里瞧了一眼，凉茶，凉糕。

　　清热降火。

　　皇帝苦笑，咂摸着胡须：“皇后有心，你先用一盏吧。”

　　皇后不好说自己来之前已喝过两盏，推辞了下：“陛下先请。”

　　“那便一起吧。”

　　一盏凉茶下肚，直令人通体舒畅，皇帝心头火也浇熄不少：“皇后有何事？后宫之事皆由你主持就是。”

　　皇后便将打算开设学堂之事禀告给皇帝。

　　“这是好事，朕准了。”省得那些后妃整日吃饱了没事做，只知勾心斗角。

　　“还有一事。”皇后笑盈盈为皇帝捏肩：“臣妾想，若这学堂办得好，可否请皇上恩准后妃学习骑射。”

　　皇帝便沉吟不语，总觉一群后宫妇人在马背上翻舞珠钗，十分不雅：“这是为何？”

　　“不过是闲来无事，忆起年少时恣意快活的样子。陛下可还记得，在围猎场上与臣妾初遇的场景？”

　　皇帝眉宇间闪过一丝怀念，语气松动：“先看看学堂的效果如何。”

　　“是谁来教？”

　　“臣妾的四妹妹，精于算术。”

　　“这天下还有女子擅长算学？朕改日倒要去瞧瞧她授的课，朕这儿还有一堆，不，一道难题要问，不，考校于她。”
　　可好睡了。

　　还没等学堂正式开办，皇后已发现了沈素月身上的惊人天赋。

　　事情是这样的。

　　那一日皇后命司针嬷嬷教沈素月女红，自己闲来无事，也一同在玲珑花窗下刺绣。

　　斜晖脉脉，沏一壶清茶，花香浮动，岁月静好。

　　那没半点眼力见的管事嬷嬷又领着让人头疼的账本来了。

　　皇后每回都乞求账目不要出错，否则她还是得捻起书页重算一遍，还不能用算盘。

　　一步错，就要丢尽皇后脸面。

　　然而事与愿违。

　　已知新添宫人二百三十六名，其中净身房供应一百二十名，请问宫女裁制新衣需耗费多少银钱？

　　明明有微风拂面，皇后还是急出满头细汗：“银纱啊，天太热了，去换两杯凉茶来。”

　　“是。”银纱巴不得快些走，免得她动一动手腕就要被皇后嫌烦，谁知刚走到廊下，就听身后去更衣的四小姐笑盈盈叫住她，附在她耳畔报了个数字。

　　银纱听完，眼前一亮，趁将凉茶奉与皇后时，将答案告知，便看到皇后凤眸更亮，和得知太傅请假不用去弘文馆的小太子一模一样。

　　自那以后，皇后待沈素月愈发和善，亲自命她掌管偌大甘泉宫的开支账本。

　　沈素月一双纤纤玉指不必再敷膏药，更是喜出望外，尽心尽力，整日忙进忙出，就是不进司针嬷嬷闺房半步。

　　天气日渐闷热，不知不觉已是五月底。

　　午后日大如车盖，地上树影都蔫蔫打着卷儿。

　　沈素月懒得出门，伏在桌边翻阅古籍。

　　皇后已差人告知她，国库里没有她描述的金液石，但会派人去找，令她安心。

　　沈素月知道皇后一诺千金，但她还是心急，便自己在奇志怪谈中搜寻线索。

　　金晃晃的地面上有条影子闪过，她抬头去看，是小太子蹑足入室。

　　展煜大约是刚练完骑射，身着红黑劲装，长眉一掀，向她比了噤声的手势，又将门扉掩住，才放下心来，大喇喇甩袖踢鞋，盘在她塌上。

　　从腰间取下牛皮水壶，灌了两口，袖管拭去嘴角晶亮的水珠：“你这屋子里好热！”

　　沈素月支腮，歪头望着他，不答话，反问：“殿下在喝什么？”

　　展煜抬臂晃了晃水壶：“山里的寒泉水，师傅说不干净不让喝，我偷偷灌的，你要么？”

　　沈素月将手一摊：“要。”

　　展煜黝黑的大眼睛扑棱两下，眉眼弯弯，将壶藏到身后：“不给！”

　　“那这薄薄的两页纸，殿下也休想要了。”

　　沈素月从书页底下抽出两张写满答案及演算步骤的纸，蝴蝶蹁跹一般，在空中荡来，荡去。

　　“好好好！给你就是！”
　　展煜不禁逗，一逗就急，急得直跺脚，偏他长得比同龄人还慢些，更没沈素月高，够不到。

　　沈素月就乐了。

　　她本来也不贪这山泉水，只是图个有趣。

　　她慢悠悠接过水壶，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殿下赏赐民女寒泉水，民女自然知恩图报，愿为陛下尽心讲题。”

　　“不必！”展煜迅速去抢纸，他才不要想那劳什子，困得慌：“你把答案给我就行，我自己看着抄！”

　　没抢到。

　　沈素月用力压下唇角笑意：“民女先讲一题，殿下若仍觉厌烦，日后民女绝不再提。”

　　和风吹动窗棂，发出细弱吱哑，鸟雀成群飞远，留下悦耳啼鸣。

　　一阵阴云悠悠飘过，遮蔽了烈日，屋中倏然暗沉下来，愈发衬得沈素月朗目疏眉，观之可亲。

　　展煜懵懂点了点头，面对这相识不过数月的女子，他总是能生出没由来的信任感。

　　日影渐西沉，纤月初升。

　　阿秀守在廊下都打过两轮瞌睡，还不见他家主子出来，偷偷摸摸顺着门缝去看。

　　赫然见到黯淡光线下，小太子竟捧着脑袋专注听讲。

　　这，这。

　　阿秀手抖了抖。

　　他早劝说寒泉水喝不得，喝了容易出毛病。

　　偏不听。

　　这不，脑子都喝傻了，虽说本来也不灵光。

　　无法，他只好大着胆子去叩门：“殿下，时辰不早，该用晚膳了，您要是饿着一点半点，奴才我可就……”

　　“废什么话！这就走！”

　　展煜拧眉跳下榻去，抄起玉鞋就要往外走，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目光炯炯：“我记得你手里那本书，藏书阁里有下册。你去那儿看看。”

　　顶着两道见鬼似的目光，他白皙脸颊浮起诡异红晕：“我就看过那一本！”

　　沈素月清了清嗓，低声告罪，又听小太子嗫嚅道：“那日父皇要打我，我就跑进藏书阁去了，他绝对想不到我人在那儿。那本书被我当枕头了。”

　　沈素月虚握拳，掩住窃笑。

　　“走了走了！”展煜脸红得厉害，小手一挥，夺门而出。

　　她本想等过两日空闲，去向皇后讨要手令，谁知刚要开口，就得知学堂三日后开办的消息，让她好生准备。

　　左右也不急于一时，她就定下心来备课。

　　其实她数学不是最好，高考150分的卷子只能拿120，放到现代绝对不够看，但古人数学还停留在小学阶段，因此她只关注怎样把题讲通透，还要追求趣味性。

　　只恨自己没有带上小学数学全解一起穿过来。

　　她努力过了，也有好收获。

　　学堂开办数日后，全皇宫已传遍沈素月的才女美名，小小殿室已容纳不下满屋莺莺燕燕。

　　皇后便让挪到御花园中，开办露天学堂，本以为热辣阳光能驱散妃嫔学习的热情，熟料她们一个个命侍女打着伞，或站或坐认真听课。

　　这情形，令沈素月恍然如回到大学，置身于人气爆棚的选修课阶梯教室内。

　　真想回家。

　　忽然听见苍老有力的声音响起，势要冲破天际：“皇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其实皇帝刚下早朝，去弘文馆搞了个突击检查，发现众皇子学习兴致都不高，尤以太子为首。

　　皇帝恨铁不成钢，又听说向来爱美的后妃们竟在御花园，顶着烈日学习，便决意带诸皇子去看看，敲打提点。

　　“嫔妃居于深宫，也只能学些最基础的。可即便如此，她们仍不觉厌烦，更没有放弃。而你们呢？日日学习，学的知识又有深度，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看看，这道……”

　　真龙天子强健有力的声音悬在御花园半空，久久不散。

　　皇后率领六宫嫔妃起身参见，山呼万岁。

　　“免礼。”皇帝的声音有些干。

　　平整木板上，是沈素月画的九宫格。

　　皇后记得，她曾在皇帝那厚厚一“张”难题中见过这道，还被皇帝拿朱笔画了大大的叉。

　　展煜亦步亦趋，躲在他父皇阴影后，面向他母后。幸灾乐祸，摇头晃脑，扁嘴无声做口型，模仿皇帝讲话的模样。

　　将皇后逗得一阵乐，眼观鼻鼻观心，好不容易止住了，在给夫君难堪和给自己找乐子之间纠结。

　　“陛下，臣妾记得你有一道难题，不如拿出来，给嫔妾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