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
-
是夜，云薄星垂，霁风朗月。
褰裳阁上，白衣公子凭窗独立，负手望天，黑衣公子临案危坐，素手抚琴。七弦十二徽，却似有万马千军，金戈锵锵。曲至阵前，弓满而箭未发。曲至战终，万骨枯荣，天地间唯余一哀鸿。
良久，那白衣公子嘴角牵出一丝笑意，翩然回首，行至案前，沉目凝视抚琴那人，叹道：“好手，好手！”
“嘣……”琴弦断了一条。
“阿莲真是谦逊，某只赞了一句，竟有如此反应，着实可人啊！”白衣公子长眉扬起，微挑的眼中三分城府，七分风流。
被唤作阿莲的黑衣公子，便是名动长安的莲花公子赵荷华，而敢如此称呼他的，天下间除了与之齐名的乔松公子杨遂，也绝无他人……
赵荷华剑眉星目，一身束袖黑衣更衬得他风姿俊朗，英气十足，外加几分桀骜。此时他面色极冷，双目含讥，一瞥杨遂，道：“某不过是对牛弹琴罢了！”
“那倒是，音律于某，向来如牛嚼草，哪里能听出阿莲你的弦歌雅思柔情蜜意啊！”杨遂戏谑道。
赵荷华一时气结，他与杨遂自幼时起，在这嘴上功夫上，他就从未占过一丝便宜。此刻又不愿让他白白戏弄了去，心中渐渐有了计量，只听他冷哼一声，道：“乔松公子过谦了，京城谁人不知，杨兄你最善吹，一吹倾君王，再吹动天下……”
杨遂一拍手，作恍然大悟状：“哦，某明白了，阿莲是怪为兄只听不和，不解风情了。这回是为兄的错，出门一时匆忙，竟忘了带管乐，真是唐突……了。”
赵荷华星目微抬、狠狠一瞪，生生让杨遂将“佳人”二字吞了回去。
“你找某来，究竟所为何事？”赵荷华决定不再和这人打嘴上官司。
杨遂收起脸上的戏谑，眼帘微垂，正色道：“是件棘手的事……”
而在第二日，章苏成却真正遇着了一件棘手的事。
那日早晨，他照例早起读书，正读得百无聊赖的时候，客栈的小哥给他送来一封信，娟秀工整的楷体写着：辰时三刻，渭阳五里亭。即无称谓也无署名。章苏成仔细一想，这长安城中，认识他的会写信给他的，怕是只有那一人了，又见这信掐头去尾的做派，心中更是笃定。
章苏成借了一匹老马，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在约定时间之前到了五里亭。五里亭其实并不临河，而是在一片竹林之中，竹林的尽头，高崖之下，才是穿秦越汉的渭水。
他在亭中等了半晌，始终不见来人。这日天气甚好，亭外秋光明媚，林间清风徐徐，章苏成只觉身上一阵疲乏，便趴在石桌上睡了过去。不知不觉，一觉醒来，天边已见了晚霞。章苏成擦擦嘴角，心中不免有几分失望，又想到那人怕是有甚么要紧的事耽搁了，也就心下平和，毕竟这秋意瑟爽，来日方长。
来时生怕失约，一路疾驰，也不曾浏览这京郊秋色，归时却不必匆忙，章苏成自牵了老马，一路穿花拂柳，只照那景色最幽处走，好不风雅。等到了城内，已是日暮时分。
章苏成牵马行到客栈前街，便闻道一阵焦炭味，心下一沉，连忙向客栈望去，远远的集了黑压压一片人，十分嘈杂，又隐约见到人群后似有浓烟，手中缰绳一下松开，明白过来，客栈走水了。
曾陌站在会馆里的小院中，举头望月，正思索着“何人初见月，何月初照人”的悖论，忽然听到背后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连忙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头皮一紧，连退两步。
“蘅言，某讨扰了！”那人身上的衣服看不出颜色，发髻松乱，满面黑灰，正苦笑着，一张脸只露出白森森的牙来，曾陌瞬间想到了鬼怪传奇中的地府黑使，十分可怖。
“蘅言，快回神，是子城！”章苏成伸出手在曾陌面前晃了晃，只是那手也是黑的。
“子……子城？这怎么了，行天劫么？”
曾陌将章苏成引进了屋，安顿他坐下。顺手拧了块干净帕子给他擦脸，又请会馆的小哥烧了几壶热水，让章苏成好好洗洗，水换过一桶，方才现出人形来。
“子城，这些是某平日里穿的，若不嫌弃，就换上吧！”曾陌将叠得齐整的一套衣服搁在屏风旁的小几上。
“多谢，蘅言莫要取笑了，某哪里敢嫌弃。”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章苏成的洗澡水换过三回之后，总算是洗净出浴了。
“子城兄，好久不见！”曾陌笑着打量发梢还在滴水的章苏成。
“呵呵……”章苏成心道：方才在院中不就见过了么……
“对了，某忘了问，子城兄为何那般形容？”曾陌坐在外间的软塌上。
“唉，今日真是天无好天，约无好约！”章苏成长叹一声，走出里间，也坐在软塌的另一侧，“事情还得从今早说起，……，某看那火势将尽，便想走近看看那收在床下的身份文碟是否安在，谁知刚一靠近，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邪风，眼看着那已至末路的星火，噌的一声蹿起来……，后来和众人一道协力，总算是止了火势。客栈确是不能住了，某也只好来投靠你。”
“也不算是约无好约，算起来，他许是救了你。”曾陌若有所思道。
经曾陌这一点，章苏成倒是心情舒畅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子城兄若不介意的话，便在此处安身吧，可惜会馆已无余间，恐怕得屈尊和某挤在一处了。”曾陌道。
“那就愚兄就讨扰了！”章苏成作揖道谢。
“只是这房中只有一张床，不过，你我二人能抵足夜谈，也算得是雅事一桩。”曾陌笑起来着实像古之贤者。
章苏成遥想起东汉徐孺子，皇叔刘玄德，种种典故，一时激怀，好不风雅。
于是两人一同上了床，分靠两边，聊起学识见闻，志向抱负，自是相谈甚欢，不觉间已到了子时，方才觉得有些倦了，便渐渐睡了过去。
自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曾陌是被一阵急促剧烈的拍门声吵醒的，他连忙下床去开门。门开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愣。曾陌看见门外站着的黑衣少年，嘴角抿起，下巴维扬，一双星目放出寒光来，又似有几分疑惑。曾陌不禁在心中问自己：认识他么？
站在门外的赵荷华也在打量曾陌，也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认识他么？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一致的：没有。对视片刻之后，两人达成了这个共识。
赵荷华移开目光，径直走进屋内，看见了乱着两条被子的床，和在床上睡得香甜的章苏成，剑眉一蹩，星目一寒，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将他揪了起来。
章苏成悠悠地睁开了眼，看见眼前离得极近的一张脸，又闭起眼来，只当自己还在做梦。
“子城兄，别来无恙！”
章苏成听见这个声音，这样的腔调，越发地笃定自己就是在梦中，只是吃吃地笑着，偏不愿再睁开眼。
赵荷华也不多说，一把松开手，任凭他直直摔在冷硬的地上。
再好的梦也比不得痛来得实在，章苏成终于是醒了，如此相逢，竟非梦中。
“景莲，你长高了许多……”
“你还是这么不长进……”黑衣的那人脸上已没有了来时的表情，鄙夷的瞥过章苏成一眼，拍了拍衣袖，负手而立，倨傲得仿佛天地都不在眼里。
“呵呵，为兄着实是个不长进的，”章苏成陪着笑脸，撑着双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对了，昨日你为何没去？想必定是有了急事，像那时一样……”
“急事没有，”赵荷华正了正神色，道，“差事倒是有一桩。来人，将他押下去！”
守在门口已多时的官差一拥而上，不容分说地架起地上的章苏成。
“这……这是为何？”一脸糊涂的章苏成看向赵荷华。
赵荷华并没有看他，冷声道：“私通良家女，诱其淫奔，□□不成，愤而取命，章苏成，你胆子不小！”
“景莲，你……是在和为兄说笑么？”章苏成愣了愣，只觉此事太过荒谬，端的是子虚乌有，空穴来风。
赵荷华冷哼一声，道：“还不快押下去。”
官差们闻言顺势将章苏成的双手往后一剪，绕上麻绳，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赵荷华转身就走，官差们押着人犯紧跟着，章苏成浑然不觉，也不叫喊，亦不挣扎，犹自沉浸在震惊中，原本设想了百千次的重逢，竟是如此局面。既没有相视一笑，前尘如梦，也不曾执手相望，互诉相思。
众人正要走出小院之时，旁观了许久的曾陌，终于开腔道：“请稍等。”
赵荷华停住了脚步，微微侧首，想要听他有如何高见。章苏成却是依旧毫无反应，满脸茫然。
曾陌疾步跟上，立在章苏成跟前，伸手解开自己的外袍，再替他仔细披上，温声道：“狱中阴寒，小心着凉。”
章苏成没有答话，只是抬头看了看曾陌，微一颌首，算作道谢。
赵荷华看向曾陌的眼中寒意更甚，一双星目里似要结出几层霜花来，曾陌亦不示弱，抬眼与他对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考究，想要看穿这人的飞扬跋扈。
僵持了片刻，赵荷华收回目光，抬袖一挥，冷喝道：“走！”
众人押着章苏成，拥着赵荷华，一同出了门去。
独留下来的曾陌站在原地，寻思道：这莲花公子，好不厉害！
章苏成被一路押着到了大理寺衙门，穿堂过弄，直接套上囚衣住进了死牢，好在有功名傍身，也就免去了夹板之苦。牢中果然阴寒，分明四面都是墙，只有一扇小小的木门，却能感觉到四周都透着冷风，嗖嗖地，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牢里昏暗，昼夜不分，章苏成也无别事可做，只好歪在土床上，闷头大睡，觉自然是睡不实在的，断断续续地作些可笑的梦，梦到好处时，真真不愿醒来。醒来后又不敢再睡，生怕再梦到什么更好的。就这样纠结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牢门终于有了一些动静，被惊醒的章苏成听见一个粗鄙的声音喝道：“起来，升堂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