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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事如天远 ...

  •   卫宝燃没想到,水廊尽头有个人在。

      是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的温树。

      温树依旧没什么变表情,从温美人死了他就一直是这副万事无关紧要、要死不活的样子,他淡淡的睨了卫宝燃一眼,准备离开。

      “阿树。”温树步子有些虚浮,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三四个小酒坛,卫宝燃知道他的酒量,现在的温树很明显已经半醉了。

      温树没有停下,背对着卫宝燃,有些弛缓勉强的勾出一个嘲讽的笑。

      卫宝燃声音很轻:“对不起。”

      温树继续头也不回的离开。

      “听说你遇到宝燑了,你们……”卫宝燃话没说完,温树突然将手里的酒坛奋力掷入水中,“咚”的一声打破水面安静流淌的月色,涟漪层层叠叠泛起来,鱼儿受了惊四下逃窜。

      温树已经不是彼时半大的孩子了,他如今高高大大一袭绿衫,挺拔清俊像一棵白杨,他转过身来,面色因为醉酒有些微微发红,他定定的看了卫宝燃一眼,闭上眼敛去情绪,才冷厉的开口:“道歉不能让我姐姐活过来,我不需要,你也不用次次看见我都讲一遍。如果你问心无亏,又何必这样?如果真的是你,哪怕骗过了我让我原谅你,你就良心能安吗?至于卫宝燑,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卫宝燃对这番话充耳不闻,尽力挂上一个笑,学着当年温美人的样子,关心温树道:“为什么年前从太学退学?阿树你的学识不应该被埋没的。”

      “温家对权利的渴望已经葬送了姐姐一生,我志不在此。”温树一瞬间晃神,借着红纱灯笼柔和的光他仿佛从卫宝燃身上看见了温美人的影子,回过神却是更添恼怒:“你若真念和我姐姐的情谊,此后就当不认得我。”

      “我答应了你姐姐要好好照顾你,哪怕不考功名,阿树你也不能就此消沉下去。”

      温树实在忍无可忍,借着几分醉意索性疯一回,他逼近卫宝燃:“你几时答应我姐姐的?她死的时候吗那时候只有你在,她还说什么了?你既然非要提那便说个清楚吧!”温树步步紧逼:“是你?还是烊帝!”

      卫宝燃听到烊帝两个字,恐惧抓上温树的袖子,想要制止他说下去,温树挣开她的手又进一步:“你怕什么?”

      卫宝燃本能后退,离还没有修好所以未设栏杆的水廊尽头只有几步之遥时,一脚踩在了温树刚刚随意仍置的小酒坛上,整个人没来得及反应就坠入了湖中。

      “卫姐姐!”千钧一发,温树伸手想要拉卫宝燃但没抓住,于是没有犹豫的也跳了进去。

      其实两个人的水性都还不错,只是卫宝燃突然入水,再加上衣裙繁琐,游上水廊岸难免麻烦些,温树见她自己可以,护在她身后跟着她上了水廊。

      魏写和林络走到岸边,遇见了带着元前洲瞎逛的卫宝燑,四个人正好听见卫宝燃落水的动静,当即飞奔过来,待跑到了,卫宝燃和温树已经湿答答的从水里游上来了。

      卫宝燑拉着温树的领子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你有病是不是!”

      温树喝了那么多酒又骤然入水一遭,身体有点吃不消,他像个精致的人偶,有些失神的看着卫宝燑:“我可能、就是有病吧。”

      卫宝燃出声:“是我自己栽下去的,不是阿树。”

      卫宝燑一把推开温树,想去扶起卫宝燃,魏写先他一步伸手将卫宝燃拉了起来,冲卫宝燃皱眉:“你还真是不能安生,伤到没别回头又躺半年,麻烦。”

      卫宝燃不能在魏写面前输一丁点儿阵:“关你什么事儿。”

      魏写侧身往北,替卫宝燃挡了下忽起的夜风,皮笑肉不笑道:“宴会的信儿是我给你送的,你有什么事陛下不得找我问罪啊!自己不爱惜身子还想拉上我一块儿倒霉,卫宝燃你损不损啊!”

      卫宝燃刚想回嘴,突然身上一暖,一件月白色外衫从后面批在了她的肩头,带着男子清爽好闻的淡淡体香,这个味道卫宝燃很是熟悉,她一瞬间愣在原地。

      元前洲察觉她身形一顿,微微一低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卫宝燃耳后:“夜里风凉。”

      众人都被元前洲这个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的献殷勤惊到了,元前洲却抬起头一脸坦荡,笑容清朗的解释:“听闻宝燃姐姐大病初愈,不该再受风了。”语罢乖乖撤开一步,到卫宝燃的眼前,对上她的眼睛,无辜又温雅道:“我可是唐突了宝燃姐姐”

      卫宝燃心虚又崩溃的错开元前洲暗含炽热的眼神,极力稳下声线:“不曾。”想了想又画蛇添足一般补了一句生硬到不行的多谢。

      这下真的要更衣了,卫宝燃刚进厢房,丫鬟奉上了姜茶还没来得及往内室桶中放满热水,姜凝就拉了林谛绾和卫沁过来了,林谛绾接过丫鬟手里的帕子一面给卫宝燃擦头发一面惊奇道:“你外头这衣裳?”

      姜凝露出一个妙不可言“真有你的”的表情接茬儿:“它、不会是元前洲的吧?”

      卫宝燃拿起桌上摆的驱蚊艾草香包砸向姜凝:“我的公主殿下,端庄一点儿。”

      姜凝凑过来,笑得更加暧昧:“我的天啊卫宝燃,没看出来你挺行啊,如实招来,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卫宝燃遇见元前洲心里也乱得很,再加上今天元前洲的态度,卫宝燃更加摸不透他想干什么,心不在焉的简单答道:“我遇见温树了,又不小心掉进了水里,游上来撞见魏写、林络哥、卫宝燑,还有世子殿下,他见我浑身湿透,知我久病初愈,就把外衫给了我。”

      林谛绾接过丫鬟拿来的新衣裳:“我新做的便宜你了。”

      卫宝燃撒娇道:“你最好了。”

      林谛绾笑笑:“就是跟元世子的外衫相比,怕你不舍得换呢。”

      卫宝燃站起来身子前倾,学着浪荡公子的模样儿:“吃醋啦小娘子?”

      林谛绾见她没个正形,把她按回座位上,感叹道:“不过听你这么讲,这元世子倒还真是个温柔的人。”

      卫沁一直看她们玩笑,此刻也插上一嘴:“温柔之人要是不多情,委实是种罪过。”

      姜凝立刻点头:“我同意,这个元前洲看谁都眉眼含情的,行事又这般会抓女儿家心思,指定不简单,说不定就是个万花丛中过,能摘一万朵的主儿呢,虽说是还没娶亲,但谁知道他在滇中有没有几个知己红颜,亲亲阿妹什么的。”

      卫宝燃看元前洲的风评在姜凝这儿一瞬下滑,摇摇头假装随意的开口,替元前洲辩解:“应该、不会吧,他看起来挺正人君子的。”

      姜凝蹬她一眼:“争点气卫宝燃,一件衣裳而已你就胳膊肘弯外拐啦?你跟他之前又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卫宝燃泡进浴桶里的时候还在想着姜凝刚刚的话,她闭上眼睛,我跟他之前确实认识……

      不止认识,还差点就成亲了。

      真正的初遇是前年苍穹高远的秋天。

      东州战场上滇中军战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大安宫,烊帝气得将折子掷在驸马爷卫栖梧的额角,怒火中烧大声呵斥道:“是你力劝朕出兵的,如今派出的两万人在哪里?你好好看看折子,为何滇中王请罪的折子上说援军未到?你给朕一个解释!”

      卫栖梧忍痛捡起折子,快速浏览完毕暗自喃喃:“这不可能啊。”斟酌措辞后,卫栖梧跪下开口:“臣最后一次接到线报,援军已与敌方交手,之后便音信全无,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两万军马一定入了滇中。”

      烊帝顺了一口气,半眯着眼反问卫栖梧:“两万人浩浩荡荡的入了滇中,滇中王能不知道?”

      陈国这几年在滇中边境和滇中军三不五时的起摩擦,也交几次规模不小的火,但由于各种因素使得陈国国力远不如大安,既然掀不起狂风巨浪,又能替烊帝牵制大安唯一一位异姓王滇中王的势力,烊帝一直保持的是隔岸观火的态度不过多插手。

      东州一战陈国来势汹汹,滇中军鏖战一段时间后向烊帝求援,烊帝抱着黄雀在后的想法明面上宣旨出兵援滇,暗地里却以各种缘由将将领们扣留宫中,使得援军出兵时间一拖再拖,拖到求援信送达的第四日,驸马卫栖梧亲自入宫请命,唇亡齿寒以民为先的大道理扯了一大堆,反正最后烊帝答应立即出兵支援前线了,可这支队伍入了滇中界便音讯全无,九死一生的信兵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逃回来见到卫栖梧,言之凿凿讲与敌军交过手,两万军马全军覆没。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国除非神兵天降,不然如何吃得下大安前前后后七万人?况且滇中王一口咬定并未见过两万援军,因此一战还割了东州边境四城给陈国,烊帝大手一挥:“查!”

      这件事只能去东州查,又不能大张旗鼓的查,毕竟是滇中王的地界,此战已经让滇中元气大伤,若是兴师动众的派人深入滇中恐会让滇中和朝廷更加离心,后患无穷。卫宝燃殿前给烊帝侍墨听到此事,截胡了马上要写给魏写的密旨,卫宝燃跪下来郑重道:“魏写突然不露面难免惹人怀疑,燃儿久居深宫,称病不出哪怕数月也无人会起疑,况且燃儿身手不俗又为女子,到了滇中打探消息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烊帝犹豫片刻竟然同意了,对外宣称卫郡主入大严山寺闭门不出为民祈福,实则卫宝燃简单收拾了一下,给母亲留下一份信,当晚趁着月色就离开了从小生活的京州,只一人一马一弓,轻装简行,一路南下。

      路上卫宝燃都没有太耽搁,入了滇中见花还开的正盛心情不觉也轻快几分,行至东州才真切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东州和卫宝燃一路途径的滇中其他城镇相比,如今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晁水蜿蜒而过,对岸本来是大安国土,如今在上面安营扎寨的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卷土重来的陈国人。偶尔路过荒村多数只剩被战火烧焦的房屋,有几户人家的也只是老人孩子可怜度日,村子里新坟无数,偶尔能看到曝尸荒野的人,尸首腐烂生蛆,可见森森白骨。

      卫宝燃拦下的老人讲青壮年差不多都死了,有的是因为参加了军队,东州一战无人生还,家人就给立了衣冠冢,有的是被打过来的陈国人杀了,能跑的安葬了死去的亲戚朋友离开了这里,横尸路边无人问津只能幕天席地化为白骨的多是孩子已经战死疆场不能自理的老人,那人对着卫宝燃感叹:“可怜啊,姑娘你一个人来着荒凉地界做什么”

      卫宝燃有礼却哀伤道:“哥哥东州一战后音讯全无,我承父命,来祭拜他,寻他的英灵回家。”

      那老人了然的抬手指向西南方向:“战场往这个方向直走就是,生死天命,姑娘你节哀顺变,早日回家替你兄长尽孝吧。”

      卫宝燃刚走不久,便又来一队人,拿着一张画像问老人:“阿伯,可有见过画中人”

      老人见画像上的男子面庞俊逸矜贵,这队人的穿戴也极为考究,不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许是哪家小少爷瞒了父母出来参军结果参与了东州一战,这估计也是有去无回了,感怀过后哀叹一声,答复到:“没见过。”

      卫宝燃一路去到西南,骏马奔突,渐渐村庄稀少不见,毫无人烟,晁水岸折戟沉沙,土地到现在都还隐隐泛着血色,荒原上的野草得了鲜血浇灌肆意疯长,卫宝燃忽得被什么人用土砾打中马匹,她飞身下马,横弓身前,对着草浪间隐现的人影厉声道:“什么人?”

      元前洲邋遢到看不出人形,只有一双眼亮的疯狂,他像一头要捕食的狼王,倨傲又有点意外的看着眼前的人,居然是个姑娘,但他还是轻狂的上前,声音哑的像个破锣:“吾乃滇中名将。”元前洲费力的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名字,自豪开口:“霍自停。”

      霍自停卫宝燃感觉这个名字很熟悉,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霍自停!在烊帝的折子里看过,东州此役战死沙场之上的主帅霍自停!他还活着?

      眼前男人过于癫狂的眼神实在太过危险,卫宝燃箭在弦上,瞄准元前洲,冷冷警告他:“再上前一步,我必将你一箭穿心。”

      男人闻言忽然抽出一把匕首,在手里转了一下,直冲卫宝燃:“想要自停哥的命?那你去找阎王拿!”

      这种情况下近搏的匕首又如何敌过远攻的箭卫宝燃的第一箭被元前洲躲过,擦着他的右脸飞了过去,第二箭正中右肩,元前洲不可思议的看了一眼卫宝燃,身体透支到极限,晕死过去。

      那晚被霍自停打晕后,元前洲随着晁水漂流到下游岸边,又带着一身伤,行尸走肉一般走了几日,走回战场上。都是尸体,满眼的血,空气里都是肉皮烧焦、尸骨腐烂的腥臭味道,他趁着夜色翻找,天蒙蒙亮之际,他找到一具无头的尸体,穿着主将的战袍,脖子上挂着狼牙坠子,一只耳朵上坠着小颗绿松石,甚至胳膊上的陈疤都让元前洲判断这个死状凄惨的男人,就是从小到大和自己一同练功,出生入死的大哥霍自停。

      元前洲自十四岁始就和刚极弱冠的霍自停一同上战场,大大小小的打过不少仗,自己也独自率军作战多次,他是世人口中滇中意气风发,往来不败的少年将军,是滇中闪闪发光的骄傲,是滇中百姓未来可以信赖的保护神,可他这次战败了,第一次失败的代价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生死与共,尊敬又崇拜的大哥惨死荒野,可能连头颅都被敌人割去换了赏钱,只有他知道霍自停那日为什么坚持夜渡晁水,因为元前洲他不服从父王的军令,危急关头私自来了前线被霍自停发现,陈国来势汹汹,援军迟迟未到,霍自停为了保他万无一失未选择与陈国正面迎战,让大部队从边境四城撤回晁水对岸,结果陈国主力从上游悄然过境,精锐部队从后方拦截了滇中军去路,晁水之上霍自停率部被前后夹击数日致使全军覆没,造成了震惊大安朝野的东州惨战。

      元前洲无法面对眼前死去的同胞和霍自停,无法面对自己要守护的这片土地,也没法回去面对自己的父亲,他一身伤在东州漫无目的的流浪,见了许多战后惨象,淋了一场大雨,高烧不退又淋第二场,精神比身体先一步自我保护性的崩溃了,简单来说就是,他疯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偶尔会出现幻觉看见霍自停,偶尔又认为自己就是霍自停,想要想些什么头就疼的痛不欲生,遇见卫宝燃的时候,他脑子里只剩下滇中名将霍自停几个字和不停翻涌的没头没尾的攻击意识。

      眼下卫宝燃一箭射晕元前洲,她戒备的上前探了探元前洲的鼻息,还活着。如果他真的是霍自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切了,卫宝燃思及此处费力将元前洲拖到马上,他现在还不能死。

      好在废弃的房屋很好找。卫宝燃拖着元前洲往下游走,边走边回忆着在宫里无聊时看的医书,瞅见像草药的就薅上一把,遇见一个还算能住的房子就把元前洲安置到屋里,还贴心的在床上铺了稻草。

      卫宝燃给自己整了个大花脸生好了火,烧了些开水,又从厨房一个破柜子的底部找到了半瓶酒,卫宝燃看着床上的元前洲,看样子他年纪也不算大,应该能挺过去。卫宝燃也不管他听不听的到,开口给自己和元前洲鼓劲儿:“有点疼但没关系啊,拔个箭而已。”又犹豫道:“你看起来太奇怪了,我只是想办法让你乖乖配合,不是故意要给你一箭的,先说好啊,你醒了如果还是要打要杀的和我动手,我会再给你一箭,并且不会救你的。”

      箭拔开了,血液涓涓往外冒,卫宝燃把捡来的草药一起碾碎成糊状盖在元前洲伤口上止血,元前洲一直昏死着没一丁点儿反应,卫宝燃见血控制住了,给迟迟不肯苏醒的元前洲喂了些温水,扛上弓准备去猎一些吃的,最好能射中一只野鸡,炖给这个男人,让他能早点儿醒过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旧事如天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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