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眠》春来早

5、第 5 章

　　一扇斑驳木门，将屋里与屋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屋外是破败不堪的前院，院中杂草丛生，早已没过膝盖，在烈日烤炙之下，草叶已然泛黄，没精打采地低垂搭下。

　　两个侍女听到动静，互相看了一眼，连忙往院子里看去。

　　除了紧闭的门扉，什么也没看到。

　　而屋内门窗紧闭，仅有微弱日光穿过挂在檐廊下随风飘摇的蛛网，从窗沿缝隙扫入，照亮了洇成深色的青石板。

　　昏暗之中，少女紧靠在木门之上。

　　齐整的双环髻，在她最初轻微的挣扎下有些散乱，她微微仰头瞪圆了眼睛，极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谢衍又向前倾了一寸，捂在她口鼻的力道也又重了一分。

　　哪怕她屏住呼吸，也挡不住浓郁血腥味直扑门面而来。

　　他杀人了。

　　不，他正在杀人。

　　谢衍的低语，仿佛阎王的催命符。

　　谢眠动了动耳朵，听到十分微弱，几乎要泯灭在空气中的呻/吟，她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握住了谢衍手腕。

　　“谢衍，我没有恶意。我是为你送人参来的，何太医说你身子太虚了，得好好补补。”

　　那枚精致的小匣子，早在她被拉进房间时，便掉在了地上。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谢衍冷笑一声，完全不在意她那份好意，捂住她口鼻的手逐渐用力，“阿姐，怕是我无福消受。”

　　可恶啊！

　　明明看起来就是个孱弱少年，怎么现下有这么大的力气！

　　谢眠察无法掰动谢衍的手，她只觉得愈加喘不过气来，心中恨恨：暴徒！妥妥的暴徒！

　　她丝毫不怀疑，谢衍会这么捂死她。

　　这种坏胚子就不该接近他！

　　谢眠仰着头，竭力从那双沾满黏腻血迹的掌心中，攫取更多空气，她拼命晃头，圆润鼻头扫过谢衍掌心，画了个不规整的圈。

　　仿佛能感到细小绒毛在他掌心抚顺又竖起。

　　谢衍突然一怔，被谢眠抓住他愣神的机会又是踢又是踹，总算将他推开了一小步。

　　然，谢眠没有推门离开，她身子一软，顺着木门滑到，眼前飞着数不清的小星星，耳边充满着嗡嗡嗡的叫声。

　　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借着本能大口大口喘气。

　　待她好不容易缓下来，谢衍也蹲在了她身侧，一言不发。

　　谢眠心中酸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落下泪来，她想让谢衍愧疚于她，便用眼泪当武器。

　　眼下，她突然便生出一股公主的骄傲。

　　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他看去笑话。

　　果然，那只满是血污的手握住了她纤细又脆弱的脖颈。

　　谢衍掌心滚烫，贴在她皮肤上，连带着谢眠都觉得自己体温在不断升高。

　　谢眠憋回了泪，声音还带着一点点哭腔，语气古怪地问了一句，“谢衍，你还在发热？何太医为你开的药你没喝吗？”

　　“不需要。”

　　“你再烧下去会变成傻子的……”谢眠闪烁了一下神情，试探着开口，“谢衍，你别杀我，我帮你处理尸体。”

　　谢衍一言不发，唇抿成一道直线。

　　谢眠看得一阵紧张，手心里出了汗，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来善后。”

　　她察觉到谢衍微微放松了掌心力道，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对她下死手，没有在她毫无反击之力的时候杀了她。

　　说明谢衍还是有顾忌的。

　　她带着两个侍女来此，她若长久不出去，她们定然会召来侍卫，到时谢衍必然无法收场。

　　谢衍下颌紧绷，用漆黑的眸子盯着她，半晌又摸索出一枚红色药丸塞进谢眠嘴里。

　　依旧是入口即化，依旧是甜滋滋的味道。

　　谢衍发着高热，嗓子哑到不行，仍旧木着一张脸威胁道：“此药剧毒，”

　　“我知道我知道。”谢眠从他手中挣脱开，打断了谢衍的话，在阴影中竖起四根手指，“我发誓，此生定然不背叛谢衍，他让我往东边抛尸，我绝对不抛到西边。”

　　她微微仰起头，直视着谢衍眼睛，直到他别过脸，“九弟，你多信信我。”

　　语气已然雀跃了起来。

　　谢眠推开屋门，顶着一张沾满血迹的脸找到两个焦急守在门外的侍女。

　　发髻散乱的不成样子，就连脖颈上都有一块块红色印记。

　　“公主……您受伤了！”

　　两个侍女被吓了一跳，急得绕着她团团转。

　　这要是被皇后娘娘知晓了，别说她们两个人的命了，便是连家人的命都保不住。

　　“不是我的血。”谢眠指了指屋里，“贼人潜藏九殿下屋内，意图对九殿下下手，我及时赶到，沾了他的血。”

　　“你们俩不要声张，将这贼人扔到院子里的枯井里罢。”

　　两个侍女没有多问，低头应喏进了屋。

　　这是谢眠第一次让侍女做这种事，但长在深宫，她从小到大便听多见多了这样的例子。

　　哪位美人独占盛宠，过不了多久就会在池塘里、枯井中见到她凋零的尸首，甚至连已经成型的胎儿也可能被悄无声息地埋在土下。

　　兰姑姑曾和她说，宫里花开得好的地方，要少去。

　　谢眠突然抬手捂住脸，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她原想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谢衍没喝药，那便顺便帮他把药熬了吧。

　　然而谢衍明明精神不济，似是强弩之末模样，却依旧强撑着跟在她身后。

　　她去哪，他便跟在哪。

　　什么话都不说，但防备的姿态一览无余。

　　呸！这个小白眼狼！好心没好报！

　　活该他烧成傻子！

　　“九弟，不能讳疾忌医。”谢眠仔细打量他，十五岁的少年，个子比她还高，须得仰头看他，但整个人却消瘦得厉害。

　　他脊背挺直，站在阴影之中，像是一把随时出鞘伤人的妖刀。

　　她作出关心姿态，“到时熬好了药，我再遣人送来。”

　　谢衍瞳仁漆黑如山间深潭般幽邃不见底，“阿姐，你对所有……兄长都这样吗？”

　　谢眠：“啊？”

　　谢衍冷冷地补充道：“这样别有用心。”

　　呸呸呸！

　　谢眠难以置信地看着谢衍。

　　求公主青眼的，能从京都排到西蜀，便是她无甚好才学，但她那容貌身段，那无上家世，便是勾勾手，大把人排着队等着当驸马！

　　她都做到这份上了，坏胚子还觉得她别有用心？！

　　谢眠转身就走，装了一肚子的怨气。

　　她怀疑，若依着那些志怪话本，她这怨气能养活一别院厉鬼了。

　　她没有回头看，不知道身型单薄的少年站在别院里，倚靠在布满裂痕的木围栏边上，看着她大红裙裾飞舞，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她发髻已经散乱，小侍女们不知何时为她用发带为她束发，随她转身，发带扬起又缓缓落在她肩上。

　　明明轻飘飘毫无重量，却像是敲在了看客心上。

　　谢衍抬手，掌心血迹已然干涸结成了块，他不甘地用手想要抠下，却徒劳无功。

　　直到人影走远，掌心一片通红。

　　也不知是不是残留的血迹。

　　掌心刺痛感传来，他才能相信，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前几日，他来这荒院，被院中杂草中突然窜出的毒蛇咬伤了小腿，毒发的很快，他划开伤口，将毒血放了出来，尽力做了一切他能做的。

　　但那天，他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梦里只有一个贵女，她紧紧抿着唇，从侍卫手中接过大刀，神色肃穆地看着他。

　　他看到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眼睁睁地见她拿着刀，一言不发毫不犹豫地一刀捅进他心口。

　　这一场梦，重复了无数遍。

　　贵女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几乎印在了谢衍心里，高高在上的京都名姝，名为他阿姐的，实则将他视作猪狗的公主。

　　从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公主，竟然屈尊降贵诈走三皇子，为他请太医，还亲自来送人参。

　　她拿着对蝉娘的承诺作幌子，打着照看他的名义接近他，真是其心可诛。

　　谢衍突然大笑起来，一双眼被烧得通红。

　　“呵，阿姐？”

　　谢衍冷呵一声，似是想起什么，痛苦地抬手用力捶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后，他攥紧拳，又呢喃了一声：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