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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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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旧城市,老同学,方遥对新学期的到来依然无比期待。她骨子并不恋旧,故而早已厌倦了日日重复遇见的风景。
上学路上,她幻想了许多推开门走进教室的姿势。要昂首阔步,让瘦削却俏丽的小下巴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微微上翘。要欢快,欣喜,正如自己迎接新鲜学校生活的真实情感。
如她所愿,学校果然独树一帜,走廊并没有设计成笔直的样子,而是一个神秘的六边形。
方遥在迷宫般的走廊中彻底失去了方向感。
没有了自信的昂首阔步,慌乱中方遥看到一个白影如轻巧蝴蝶般闪过。这宛如一株救命的藤蔓,方遥生怕他消失在六边形钝角的尽头,赶紧小跑着追上去。
“同学,我是高一八班的,你呢?”
白影顿住,是一张苍白的少年面孔。他低头看了眼面前这个仰着下巴的骄傲女孩儿,淡然回过头去,继续向前走。
“喂!我在问你呢!”方遥紧追几步:“长得帅就一定要走这种路线么...”
少年终于停下来,指着头顶的白色班牌。
“到了。”没有等方遥回应,他又快步来到教室的后排,轻拂去角落桌子上绢纱似的灰尘。
等他收拾好桌面坐下,方遥已不知何时端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歪头戏谑的凝视着他。
“谢谢你啊帅哥,你这么酷是没有人愿意坐你身边的,作为回报,我受点儿委屈,做你同桌可好?”
少年依旧沉默不语。他低头从藏青色双肩背包中掏出一本书,静静翻看着,像是已从嘈杂的现实里迅速抽离,进入某个不知名的异维世界。也许他只是个无趣的人,但他的无趣恰好挑战着方遥的耐心与好奇心,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探知欲望。
“在看什么?”方遥伸长脖子。少年臂膀细弱,遮不住摊开的书页。
“《树上的男爵》”他声音纯净,却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是早已习惯方遥在身边。
“我知道,卡尔维诺对吧,无聊啊无聊……”
本想激起少年的辩解,可少年只白了她一眼,略显苍白的嘴唇紧闭着,连些微颤抖都没有。
“大概是我忘了……能一起看吗?”
少年没有抬眼,只从胳膊缝间将书推出一半。蹭到衣袖,书页微微褶皱。
“我叫方遥,你叫什么名字?”她竭尽全力,想要击溃沉默。
“齐林。”
“麒麟?会飞的那种?”
少年叹了口气,缓缓将书合上。书面干净,没有一丝磨损。封面的右下角,两个隽秀的小字工工整整的躺在那里:
哦,齐林。
“这回知道了吧,方遥同学。”
方遥朝他吐着舌头。舌尖血红,很像蛇女的红色小信。
教室并不在意这少年美丽宁静的容颜,充斥了所有能震开脑壳的嘈杂声响。年轻的生机,回荡在四方室里,撞到风扇,搅碎成破败的旋律。
此时唯有少年,最是安静。
扎着长马尾的女孩儿在桌椅间肆无忌惮地跑跳着。马尾在后脑勺跌撞,是种灵动欢快的美丽。她撞上方遥的课桌,像只触礁的海鸥,伤了翅膀,翩然跌落。方遥目不转睛,盯着这只美丽的海鸥。
“没事吧。”
女孩儿站起身,脸颊居然渐渐浮现一抹粉红色的光晕,柔和的眼波小心的触着方遥,又越过她扫着齐林白皙的面庞,旋即那抹粉色变的更加浓郁了。
“没事儿~”
方遥望着她甜甜的背影与摇曳的马尾,直到她也回过头,目光依旧绕过方遥,只是朝向齐林纤弱的脊背,浅浅笑了许久。
"我敢打赌,她喜欢你。我现在去跟她换位,她一定会乐疯的。”
少年两眼从未离开书本,方遥瘪了瘪秀气的嘴唇,恨不得马上说些什么来嘲讽齐林的故作沉着,但还是努力把话头压了回去。她抄起书包,去找女孩儿,示意自己可以同她换座位。女孩儿呆立片刻,随即甜笑着,酒窝似两个甜腻的蜜糖罐儿。
教室里坐满如春日朝阳般生机盎然的少年少女,燥热异常。每当这个时候,方遥都会想象,自己蜷缩在冰箱的冷冻柜。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块。它们翻滚着流向心脏,又在心脏堆积成新的冰箱。她静静坐着,仿佛没有了人声鼎沸,只有冰箱运作的轰鸣。鱼和猪肉硬邦邦贴在脸上,腿上,胳膊上,阵阵刺骨的凉。她趴下,脸俯在桌上,木漆生凉。真的很像窝在冰箱。
再起来时,少年夹着书又神奇的坐回她身旁。
“你这么聒噪,没人会愿意做你同桌的,我好人做到底。怎么样呢,老同桌。”
齐林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人类的温度。方遥这才发觉,齐林有双狐狸一般的细长眼睛,他眼神里狡黠的光芒也如同旷野中追逐猎物的狐狸,毫不躲闪的注视着她同样狡黠的杏眸。
方遥没想到,这个有些害羞的女孩儿竟是班长。此时,她已端正的站在讲台前,马尾也安静了下来。她声音清亮有力,只不过双颊依旧透着一抹绯红。
“我叫夏寒江。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寒江。”
她穿过书海桌林,一排一排,投下自己娇柔的微笑。走过方遥身边,方遥嗅着。她的衣襟有淡淡花开的香味。
人们知道光身子是猥亵,所以穿上衣裳,又知道美丽是诱惑,所以花心思设计了千万种好看的样式。有人不洗澡,就发明香水,掩盖毛孔里下水道般的味道。其实香水和衣服一样,是遮羞的工具。
方遥捂嘴笑了。
学校到家,有时是触不到的远。方遥踢着路边石子,石子像油锅里弹跳的水滴,慌不择路的跑出好远。她就跟随石子,如追随星辰般踏上归途。
影子是好大一片灰色,印在水泥地上,像堆化散不开的乌云遮在前面。渐渐的又不再只有一片云,两坨灰色晃晃悠悠飘成巨大一坨。方遥跳上去,踩着陡然出现的那块乌云,狠狠回头,却看见白净而沉着的面容。
是那个叫齐林的少年。
“你跟踪我。”方遥呵呵笑着,挡在齐林面前。
“我没有。”
“那为什么总跟在我后面?”
“我只是顺路。”齐林终于笑了出来,面容得意。是个讨人厌的表情。
方遥突然想起笑容宁静的秦将与,想起他送给自己的小套娃。她还想见到他。是时候去道谢了,至于道谢礼物,就是这位新朋友吧。
“你认识秦将与么?”方遥微弱的蛮横。
“不认识……”
“那我带你去见见他吧!”
“为什么。不去!”
“你最喜欢什么?”她问。
齐林眨了眨空灵的大眼,睫毛呼扇如夏日最繁忙的两柄蒲扇。
“读书吧。”
“快走吧,秦将与家有好多好多书,就像个图书馆。”
可怜的少年被方遥死死拽住。衣袖有些撕裂的声响,他溃败下阵,只能顺从,任这股力量带自己飞离应有的轨迹。
门开了。依旧是他温柔的笑脸。方遥拽出垂头丧气的齐林,卖力介绍自己的新朋友。她说齐林一直赖着自己,非要做自己的同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喜欢上她了。
每次齐林想开口辩解,都要挨上狠狠一脚。少年干净的牛仔裤上,已经留下好几处浓淡各一的灰白脚印。只要他闭口不言,就一切安全。
方遥知道自己在信口胡说。她认为,自己应该得到原谅。因为没有恶意,不过是想说就算自己看起来很奇怪,也会被许多人喜欢。这是在证明自己郁郁葱葱的生命力,同其他好看的姑娘一样,应该享受蜜甜的暗恋。
秦将与浅浅笑着,灿如朝阳。
“听说这里有很多书,在哪儿?”齐林还是一副冷酷的面孔,故意压低声线问。
“在我书房,走吧,跟我过去看看。”
方遥一直在胡诌,没想到他真会有这么多书。
书房狭小,书橱便已占去满满一面墙壁。黑红的木框架子被书塞满,几乎快要溢出来。书本整齐罗列,好像五彩斑斓的钢琴键,方遥用手指抚过一整排,幻想指间弹奏出的贝多芬,肖邦与巴赫,他们的升调降调有多动人,全是出于自己的演奏。
她注意到一本淡黄色的书,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初中时她曾听说过。书里的继父爱上12岁的继女。方遥将它抽离书架,左右两旁原本正襟危坐的书本,歪扭成毫无章法的模样。
“这本书还不适合你,小姑娘。”秦将与截下《洛丽塔》,将它藏在桌子抽屉里。
“为什么?”
“这不是小姑娘该看的东西,我这儿还有别的,冰心,朱自清,你比较喜欢谁?”他从最低一层翻出几摞散文集,捧在方遥眼前。
齐林俯在书柜旁,臂肘支着木框,窃笑不止。
“我喜欢郁达夫,有么?”方遥昂起头,像个十足骄傲的公主,可她干瘦的身材却略显寒薄。秦将与愣住,大概是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
“我知道那些书里有什么,绝望,扭曲,还有性。艺术就是这样,剖白最原始的东西,没有人说过它们是不好的,应该被禁止,因为它们就是生活。四大名著《红楼梦》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是吗?”方遥倚在门上,样子不像十四五岁,竟成熟的像个34岁妇人。
“秦老师,别把女孩子想的太幼稚单纯。”
她以为年龄不再是距离,因为她已能成功驾驭变换年龄的技巧。并不知一个年幼女孩儿佯装成熟时会是多么可爱与可笑。
秦将与略显无奈,笑容却始终温和。
他轻轻抚摸方遥的圆脑袋,手掌温存,犹如宽厚的树叶,脉络里流淌着粗糙的暖。方遥觉得,自己就是他股掌之间最玲珑的猫儿,缠绕他的手腕,做最诙谐娇俏的动作,博得他的赐予。
他走后,良久,方遥还沉浸在猫儿的梦中。
她不知道此时冷漠的少年,像破茧蝴蝶,终于肯将最炫彩的笑颜奉献给花朵渐次凋零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