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集》小猪兔

37、谷壳碎片

　　没人会不喜欢那样一个女孩。
　　巴掌大的小脸，明丽露润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初生牝鹿样的眼，通常有些云山雾罩的纯洁。
　　其他地方也美，美得同那双杏眼相差仿佛，纯洁是因为其美丽，云山雾罩是为的给人的距离。

　　那么有没有人不喜欢她呢？
　　有的。王清音就是一个。此处需要补充：限时版不喜欢。

　　他约会完学姐回到家，脸上带笑，低头换鞋。还没伸脚，鞋先被踢飞三米远。尚未开骂已先泄气：“王雅琴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王雅琴又将拖鞋踢踢踏踏踹回来，把哥哥咚在门上夹着细细的嗓，夸张学他刚才的样：“......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男的又给你气受了？那种男的有什么好的，姐姐看看我嘛......看看我呀......”

　　她还没吐，王清音看起来先想吐了。他脸白了又红，一把挥开她，说不上是尴尬还是生气居多：“哪有那么那个！呕......你跟踪我？”

　　他的笑容彻底从脸上消失了。

　　王雅琴却大笑：哈哈，你自己听了都犯恶心，还到人家面前说，人家指不定在背后怎么说你。

　　事实证明，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飘悠悠荡到那双杏眼里去。

　　试问一瓶标准的绿茶是什么样？参考王清音，你会得到一个档次很低的答案。
　　王雅琴看过哥哥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女孩的样子，并对此嗤之以鼻：就这段数，连隔壁总裁家的狗都不如，哪个女生会瞧上你？

　　王清音下意识回：咱隔壁有人住吗？

　　兄妹俩瞧着彼此沉默了一阵。

　　聊天聊死，各自关门回屋。

　　自打幼时起，王清音就习惯被称作乖乖仔。他长得乖，性格也乖，嘴甜得不行，极受长辈欢迎。
　　妹妹和他出场条件相当，行为模式相似，哪哪儿都被捆绑在一起，说是一对金童玉女。

　　两个小人儿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能看到早有预料的无奈。他的乖是真乖，妹妹则是装乖，兄妹俩对此都很没所谓，好笑的是外人竟然看不明白。

　　后来大些了，在家抢电视。晚六点是爸妈爱看的财经新闻，七点是妹妹爱看的动物世界，而他喜欢的冒险动画开始在七点半。

　　到了动画开播时间点，王清音就去沙发边上站着。什么都不说，光是站在那里，幽幽盯着安坐的妹妹。
　　电视屏上播着鬣狗□□的画面，王雅琴正看得津津有味。见她无视自己，王清音怒了：“你——”
　　“嘘。”王雅琴放轻声音，“低声些，别吵到它们。”

　　“什么？”
　　他转头去看，应时一呆。

　　王雅琴就着他愣怔的脸孔品味起来。
　　过了片刻，呆滞的声音响起：“这什么啊？”

　　好吧，调戏失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她无声偷笑一阵，继而站起身，将哥哥按坐在沙发上，顺手给调了个频道：“没事，你看你的吧。”

　　王清音觉得越来越搞不懂妹妹了。
　　同胞兄妹，小时还好，长大后堪称默契全无。
　　至于什么原因，他想大概这是性别意识增强后所必经的一个人生阶段吧。虽然说还算是适应良好，但实际上除了被迫接受也别无他法。

　　他和妹妹愈长大愈不像，虽说这事早有预兆：异卵双生，本就没有同性双胞胎那样高的相似度。女孩儿比男孩成熟期来得早不是常态？再说了，王雅琴的巧黠通常是很适宜合度的，绝不至于刁钻市侩。

　　即使是装乖卖俏也可爱十足的，他的妹妹。

　　王雅琴十七岁时，见到哥哥和学姐上街约会。
　　对于这种私事，她惯常不大上心：她从来不是那种欲求独占哥哥的妹妹，这次遇见也纯属偶然。
　　她只是在街角停住脚步，既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

　　人潮如织，熟悉和不熟悉的笑语掠过耳端，她看到他的手掌蜷起又打开，最终还是没敢握上身边人的手。她唇边也掠过微笑，想着他胆小得很，做什么事都一样。

　　他们进入一家咖啡店，在临街的位置入座。玻璃窗擦得雾蒙蒙的，隐约透出人影。
　　恐怕他还得耗在这好一段时间，她想，也没什么好看的。

　　这样想着，王雅琴却迈开脚步，推开店门，找了个有植物隔断的位置瞧着他发呆。

　　......他冲对面堪称讨好地笑，也不知道对面反应为何，他整张脸都泛起羞臊的红色。
　　她瞧得出神，心中不期然生出一种奇异的荒谬感——
　　这个人，真的是我的哥哥吗？我的哥哥真是这样的吗？比起“哥哥”，他更像是某种经过异化而外披表皮的生物，陌生得令人毫无波澜。

　　直到饮品被送上，王雅琴才收住思绪，匆匆吸了几口后起身离开。
　　她不应、也不能再看下去。

　　她的，又或者不是她的，可怜可爱的哥哥。

　　回屋锁好门，王雅琴慢慢收起笑容，呆呆坐着。她不笑时的面孔蒙了一层秋雾样的冷漠，只有在特定之人面前才能春风化雪。即便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也只有嘴唇。于眼角眉梢，真实的情绪早已悄然占据高地。

　　——你所求之物，究竟为何？

　　镜子里的自己回答：你应当在我面前触碰我，显露你的存在。

　　那门锁形同虚设，因为锁孔里总有钥匙静待。月光洒在地板上，轻轻地响。
　　踮着赤脚，她轻车熟路地扑到哥哥床上，跪在被子上在黑暗中俯视他。
　　受到压力扰动，王清音睫毛一闪，还未睁眼就下意识推她：“妹妹别闹我——”

　　王雅琴抓住他的手丢到一边，又不轻不重地拍拍那张蒙眬的脸：“现在怎么又叫我妹妹了？”
　　这下可彻底清醒了。他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我以为我还没醒。”

　　双方相对无言一会儿，她木然地说：“王清音，你可真像条狗啊。”
　　见他只是沉默，又没头没脑地问：“......为什么要去？”

　　即使不说，他也知道这是那场被嘲笑粉饰的、泣问的后续。而这不问即知的心照不宣，已足够让人感到羞愧难当、心绪如焚。

　　他本想揩去妹妹的泪水，可她眼睑上一片洁净，没有丝毫湿润的痕迹。
　　后知后觉地，他想道，她确实不适合流泪，她该一直笑着。

　　那就忘记吧，忘记吧，忘记除她以外的人就好。
　　限时版不喜欢的倒计时早已过去，现在该回归到喜欢的时间了。

　　黑夜翻开漫长的一篇。
　　......

　　拥抱激情不足，亲吻又太过狎昵，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在努力探索一个中间态。

　　最后想出的办法是牵手。
　　普通的是藏在袖子里手指相勾，接触面小小一个指关节。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掌心，捉住后就再不放开。
　　不普通的是十指相扣，掌纹正对掌纹，指根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哥哥的手比她大整整一圈，谈不上粗粝，只令人感到温暖。直到缠握到汗津津的地步也只为这份亲密留恋。

　　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摸他的头，一边喘息一边笑：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
　　他嘟嘟囔囔地回，才不是呢。

　　两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没什么好解释的。妹妹胆大，而他胆小。他仅存的自尊心从来不承认这是屈服亦或反叛——愿意承认的只是，直到那一晚，他才愿意同命运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