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入我相思门（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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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段殊竹回到枢密院的小屋休息。
平日公务繁忙，空时还要侍奉在皇帝周围，五更准时上朝，熄灯却是没点，他累了就在值夜屋里凑合。
外面的主使府形同虚设，几个月不回去一趟，他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无非摆着好看。
五年前，段家莫名其妙被抄，昔日贵公子变成阶下囚，整日衣不果腹，干着世间最低贱之事，污言碎语从未停过，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万人唾弃。
气质出尘，容貌俊美，可惜失去权力的庇护，只会让人更难堪，多脏的事都能寻到自己头上。
还好时过境迁，美貌这个优势要是会用，也可以一步登天。
段殊竹脱下紫袍，一边小太监熏好床，剪了灯，月光倾斜而下，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夜晚，黄莺般稚嫩之声，飘在耳际。
“是呀，咱们名字真挺配。”
不自觉唇角勾笑，花朝节近在眼前，如今大局已稳，该是瞧瞧小丫头的时候。
今年花朝节难得，恰巧与道教仙君太上老君的诞辰同一日，新皇登基，宫中要请各地享有盛誉的道长论道，加上陛下的身体弱，与番子对阵时受的伤还未好，更需向神仙求福。
流云观的玄静子仙姑名声远扬，借着把冷瑶带过来不难，也不知对方长高没有，那会还不到自己胳膊肘，小猫般天天围着，一声声喊段哥哥，听得心尖发软。
他喜欢看她一脸懵懂的模样，自己说什么都信，单纯如天山白雪，眸子是春日积雪融化的冰泉，不带半点俗世杂尘。
他教她读的书全是自己喜欢，实在算不得好先生，满口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得意须尽欢！①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②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③
小姑娘不懂，偶尔蹦出来俗家句子，直让玄静子仙姑罚抄经。
想到这里翻个身，手触到在枕头边的《道德经》。
他是太想她了，在幽暗无光的日子里尤其牵挂，掖庭的日子可真脏啊，幸而脑海里有她的影子，世上便还有盼头，他读着她读过的经书，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看见。
亲妹妹，说起来不敢置信，段家和连家的事还要查，这也是为何还留着李文慕的原因。
李公公对自己倒不坏，将他的过去抹干净，甚至还法办当初挑唆着灭段家的二等宦官，不过天下哪有白掉的午餐，这些年为往上爬，他也替他做不少黑心事。
人常说世道难测。
他早已习惯。
只是在风光无限之日，幽静无人的夜里，回忆往事，又没来由地生出点不舒服。
后悔！当然不，他若不往上走，就会烂死在掖庭，段家的冤永远见不得天日，谁不想清风明月一辈子，但棠烨朝是什么人的天下！
枢密院，宦官专权，哪有读书人的地方。
不是他变了，是这世道变了，气宇轩昂的辉煌早就是竹简上死一般的文字，没人记得。
现在的人啊，只爱滔天的权利。
闭上眼，锦被很香，又想着明早能看到两颗桃花树，心情兀自愉悦。
春暖花开，小丫头的脸上又该生癣了吧。
隔着千山万水的流云观，冷瑶日日被春癣痒醒，午觉都睡不安稳，又挠又抓，细嫩皮肤全是红晕，偏她还生得白，那些抓伤好似血痕，叫人心疼。
“哎呦——”宝甃叫着从屋外跑来 ，伸手拽住冷瑶手腕，“别使劲啊，留疤怎么办！你等着，我看有几朵桃花开了，一会儿给你磨成粉。”
冷瑶哭笑不得，说来奇怪，以往段哥哥在的时候，那些桃花粉一抹就起效，可自从他不见后，连养颜粉都好像丢魂 ，擦再多都无用。
“算了，要是晚上还不好，瞧大夫吧。”
“唉，其实咱们道观也制药，偏就没有你能用的。”
宝甃拿起藤编花篮，翻柜寻剪子，一边还唠叨，“也不知那位段大公子往里面放什么灵丹妙药，咱们的养颜粉就是不行，味道也不一样。”
说出口才发现唐突，尴尬地笑笑，径直往院子里去。
只剩冷瑶瞧着捶金银镜上的花鸟纹发呆。
想起那夜涂桃花粉，脸上白得毫无血色，左右看都能吓死人，她干脆上床歇息，没躺稳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不用猜也知是谁。
真是天下最磨人的妖精，好好的非要大半夜翻墙，连第二日都等不到。
彼时只有十来岁的段殊竹，举着油灯，仔细看对面的脸，神色认真得能气死教书先生。
“可觉得好些？说不定一会儿就下去了。”
冷瑶忍不住咯咯笑，烛火里花般娇媚，打趣道：“段哥哥你家是开医馆的啊，再说又不是神仙给的灵丹，哪有才沾上就好的，倒是你大半夜翻墙也不怕摔着自子，万一让瞧见。”
“怕什么，我能来自然不会让人看见，再说宝甃还在屋里，闹不出事，等过几年你及笄，我也就不来了。”
放下油灯，又贴心地问：“明天要和花家狩猎，你想吃什么，我吩咐玉染早些准备！”
“不用，这里的饭挺好。”听到狩猎，她也来了兴致，“段哥哥，狩猎很好玩吧，林子里的小动物是不是特别难抓，不过你——肯定很厉害，想必它们也跑不掉。”
段殊竹笑得欢，晓得她才不会好奇狩猎，一定有别的心思，小丫头见不得杀生，平时屋里的蚂蚁都是先将帕子放好，等爬上去后，再轻轻搁到外面。
“你放心，真要逮住我也养起来，或者放生。”
温柔里又带点调笑，冷瑶吐吐舌头，用被子蒙住头。
听到段殊竹离开的时候，宝甃在院子里开玩笑，“段公子一天跑三趟多累啊，不如也出家算了！”
“好啊。”人家答得干脆，“可惜咱们流云观里没有乾道④，只有坤道，换成别的地方，我可不愿意去，天下只有这里，哪怕死了魂也要来呢⑤。”
她一直记得这句话，时光荏苒，抬眼瞧半开的窗户外落下花瓣，微雨飘洒，菜园里也被一片粉粉嫩嫩铺满，春如旧，人已去。
又是个说话不作数的家伙，不是讲做鬼也要来，这些年连魂魂的影子都没看到！难道怕吓着自己，傻子！他就算化成灰，腐了身子，她也不会怕。
叹口气，忽听院外宝甃喜气洋洋地：“真是稀客啊，萧娘子好久不见。”
萧银屏笑吟吟带着两个丫鬟，抬眼扫一下桃花树，目光落到眼前人手中的花篮上，蹙起好看的眉头，“怎么，妙语春藓又犯了？”
“可不是，年年都少不了。”宝甃笑道：“快到屋里坐。”
银屏乃金陵首富萧公的女儿，世代皇商 ，专负责供应宫里的云锦，早些年与常驻边境的安东都护花家定了亲，配给二公子花子燕。
花子燕年少在金陵居住，与段殊竹同上一个私学，年纪相仿，三番四次也就混熟。
段家被抄后，花子燕回到边境，还是萧银屏常来看冷瑶，次次不空手，这次又让丫头一人提着百花糕，一人端上银耳羹。
冷瑶出门迎，“萧妹妹，好久没来。”
“唉，别提了，我们家老爷子说什么年纪大，不好乱跑，整天和看贼似地，烦死。”
银屏性格爽利，挥手让丫鬟退出去，拉起冷瑶的手，“我今天来，可是给你带好东西。”
她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冷瑶只怕这位千金小姐又拿来一堆金银首饰，笑道：“我在这里清修，有吃的已经很好，别的用不上，你给我也是糟蹋。”
还是老样子，谨小慎微也不知怕什么，银屏接话：“放心，不是俗物，定是你最需要的东西——”说着从袖口掏出个青白瓷粉盒，打开飘出一股浓郁桃花味。
似曾相识。
“养颜桃花粉！我这里有现成的，还至于让宝甃在外边摘。”
原来是桃花粉，冷瑶无奈，“不瞒妹妹说，我如今使这个没用。”
银屏却不以为然，讳莫如深，“别人的我不知道，但这个绝对好！可是花大哥从长安托人专门带来的，千叮咛万嘱咐要交给你。”
小嘴努起，“人家——多惦记你。”
脸上藏不住事，活脱脱在吃醋，冷瑶掩面而笑。
花子燕与父亲驻守边关，前些年番子攻入长安，便被调回京都，如今刚任神武大将军，统管神策军与羽林，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光无限。
冷瑶当然知道银屏心思，未来夫君太出色，难免担心。
她家虽然好，到底只是皇商，棠烨朝开国时商人地位极低，当年就属高攀，何况现在。
“银屏妹妹，”冷瑶笑嘻嘻地问：“大婚之日该定了吧？到时别忘记请我，就算不合规矩，也要去瞧。”
银屏脸一红，“八字没一撇的事。”
“亲都定了，日子肯定也快，不过现在花大哥公务缠身，远在长安，要能过去就好了，以解相思之苦。”
“你又学坏，都是那些文人的诗词曲赋看太多。”
话虽这样说，脸上却是春色撩人。
“其实——花家昨日来人说花朝节将近，问我能不能去长安住几日，妙语，你和我一起吧！”
“我——我去干什么！再说也走不了。”
银屏的眼睛咕噜噜转，“听父亲说老君诞辰，宫中大办，玄静子仙姑一定会去，我现在就去求她老人家，一定把你带上不就成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入我相思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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