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叶咖咖

16、漕帮

　　彭城位于运河和大江的交界之处，是漕运和江运的枢纽重镇。清晨尚早，青色的砖城藏在江南朦胧的晨雾中，半遮半掩。城门前是一条泥路，近到城根才变成青石道路，那些挑着蔬菜鸡鸭的村民便早早从田间地头来到城门前，站在青石路上等着开城。更有那些挑柴的，运水的，赶车的，送货的，贩夫走卒不一而足。
　　倒是安静的很，似乎谁也不愿破坏了清晨的宁静。
　　等得半刻，众人便见远远的路上走过来一个人。走进来，才发现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高壮青年背着个面色苍白的病人。两人身上都湿乎乎的，沾了些泥水树叶，十分狼狈，却仍能看出原先是绵帛的好衣服，寻常庶人用不得的。
　　穆广一路走来，原先蹲在路上的人便起身让开，众人默默闪开一条路，他径直走到城门前。往上看看，城墙很高，上面的旗帜都被雨淋湿低垂着，看不清楚字色，这个位置也瞧不见守兵。
　　“城门还没开，我要叫门了。”穆广道。
　　“好。”背后楚宁低声答，勉强坚持着清醒。
　　穆广便抬起一只脚，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面前那扇巨大的城门踹了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
　　那大门是硬木箍铁的，比军中最大的大鼓还要大上几番，被这般巨力一踹，犹如攻城时被攻城锤那么一撞，闷响彻十里。上面三十六颗铁门钉，全都持续嗡嗡作响。
　　先是城门外的那些贩夫走卒村民都被惊得跳起来，目瞪口呆的瞧着他们。
　　随后城头传来喧哗，彭城的兵卒全被惊动，呼喝奔跑，从城头向下观望，以为是哪来的土匪刁民胆敢如此造反，顿时一片叫骂。
　　穆广道：“怎样？这样可够大张旗鼓？”
　　楚宁精神略振，趴在他背上笑道：“很好。”
　　穆广耳听城内一阵喧哗，退后几步，指着城上惊异不定的士兵，大喝道：“吴越公子宁在此！彭城守备还不速速出城迎接！”他本来就内力浑厚，这一声大喝响彻云霄，声震四方，似乎连晨雾都被震散了些许。
　　这一下不仅仅城头的兵士听得清楚，城门口几十个乡民听得清楚，连城内小半个彭城的住户全都听得真真切切。城头兵士愣了片刻，顿时一阵忙乱，想是急急去通报。那些乡民原本惊异不定，有机灵的立时跪下叩头。庶人见了贵族，本就不能直面。这一下，城外呼啦啦跪了一大片人。
　　不一刻城门内传来一阵响动，大门豁然打开，门洞中走出一群人，当先的一身戎装，想是彭城守备，后面跟着几个华服冠带的男子，应是城中一干官员，看得出来收拾得匆忙。
　　穆广手中高举一物，正是楚宁先前给他的公子宁的印信。彭城守备见了，连忙带头行礼，身后一干官员士绅，纷纷行礼。
　　穆广鹤立鸡群，扭头问：“怎样？这样可够正大光明？”
　　楚宁觉得他未免有些太……孩子气了，却笑道：“很好。”楚宁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眼前发黑再撑不住了，只嘱咐一句：“莫去官衙，住到漕帮。”便伏在穆广背上不省人事了。

　　漕帮是运河上第一大帮，船运、走茶、运丝、送粮，只要是想从江路往越都去，都得打运河走。想在运河上谋生而和漕帮没有半点关系，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吴越境内，只有汉江水盟可以与漕帮比肩，两边打了有几十年，最后划水而治，一边只走江路不入运河，一边只管漕运绝不入江，暗地下虽然互相较劲，表面倒也平安无事。
　　穆广知道楚宁和汉江水盟关系匪浅，又受到朝中太后一党的追杀，这回冒入漕帮，当真是凶多吉少。
　　无论如何，护他周全就是。这般想着，穆广丝毫不惧，反倒热血上涌，背着楚宁进入那一重重深宅大院去。彭宅占地颇大，在彭城得有小半城都是彭家的产业。前头是大屋，账房库房之类，后面是个诺大的花园。
　　帮主在前引路，穆广也毫不客气，选中花园中的湖心亭。那阁楼四面环水，只一架九曲桥连着外头，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只要自己守住桥头，凭着四周十余丈宽的水面，绝无可能有刺客过来。除非火攻，可江东地界湿润多雨，到处都潮乎乎，不那么容易起火。
　　彭帮主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拱手道：“盟主请放心，只要在彭城一天，彭某便当护的公子周全。”
　　穆广心想你在留仙台怎么不这么客气？他那时候就见过面，只打了一个照面。这会看清楚了，彭帮主身材不高，瘦而筋节，肤黑凹目，一如大多数南方人，举手投足透着利落。他心中一动，将楚宁放在塌上，摸出那块盟主令牌来，当着后面一群跟来的官员士绅的面，对彭帮主道：“留仙台上君子一诺，彭帮主应该清楚吧？”
　　彭帮主略略低头道：“这个自然，但凡江东武林，无人不知道这个规矩。盟主有什么吩咐，彭某人无有不从。”
　　他虽低了头，说的客气，但毕竟是一帮的帮主，多年来威风惯了，只当是迁就年轻人。
　　穆广全不在乎，只道：“好，那你方才说的，便是我要你承诺的。若你毁诺……”他看了看睡在塌上的人，皱眉道：“就休怪我对彭家不客气。”手下用力，将那红木的床塌塌角捏的粉碎。
　　彭帮主扫了一眼楚宁，微微苦笑，道：“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但盟主既然坚持，彭某人守诺就是。”拱手，带着一众人退了出去。
　　不多时有几个小丫头进来，托着干净衣服等一应物事，又倒热水洗澡，伺候得十分周到。穆广自小被人服饰惯了，此时却不敢假手他人，除去两人衣物，抱着楚宁浸入浴桶中，又将他头发散下来清洗。
　　一直以来，穆广所见的楚宁都是淡然沉静，一幅凡事了然于胸的样子，现在却是虚弱昏迷不省人事，略垂着头，乌黑的湿发披在肩上。那眉睫沁润了水汽，竟然感觉完全不同……柔弱的只想让人护在怀里。穆广面上发红，心开始怦怦的跳。这般冒犯实在不该，他别开眼，尽量不去看对方的脸。
　　穆广努力注意些别的，比如……楚宁胸口那道伤疤，在白皙的皮肤上很刺眼，看样子是很多年前的痕迹，却仍触目惊心，只略略偏开心口，当时不知何等凶险。穆广心下一动，扳过楚宁肩头去看他的背，果然，在后心处也有道一模一样的痕迹。
　　除此之外，手臂，肩头，肋下，还有许多疤痕。
　　穆广也是武人，不由细细猜想每一道伤痕由什么兵刃什么招式造成，又该如何躲闪接招……越想，越恨自己晚生了几年，没能早些结识这个人。
　　水渐渐的凉了，穆广将楚宁抱出来，对方原本冰冷的身躯终于变得温热。他知道楚宁瘦，却没注意过楚宁长得这么白，自己的手在他的身体上一比就显得粗黑的不得了。这么一想，又燥热起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绮思又都回来了。
　　他要抱紧他……
　　他不能这样对待他……
　　突然门外几下轻叩，一个小丫头道：“公子，请的大夫来了。”
　　穆广一愣，顿时心中又喜又恨。
　　喜的是大夫来得快，恨的也是大夫来得快。
　　喜的是自己得了解脱，恨的是自己竟然有那样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