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反心 ...
-
四十四章反心
前殿连着几日都不平静,没有那一天的早朝大臣之间是平和的,龙案上秋日柳絮一般的奏折状书气得延德帝头发又白了几根。
然而这一切都未传到东宫,隔着高耸的宫墙,连声鸟叫都传不过来,即便如此,迟钝如萧弦也感觉到了宫中气氛不知何时正悄然改变。
他对这一切束手无策,此前延德帝从来没有将太子与皇后齐齐禁足宫中之例,朝臣百官也没有这般大的胆子敢直言上陈太子之过。
萧弦慌了,但却又只能每日间在殿中等待,在等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他开始饮酒,从未觉得借酒浇愁是如此有用。
“当啷”一声,银纹酒壶砸在地上,滚了两滚,停在桌脚下。
萧弦从醉梦中惊醒,茫然望了望四周,这才发现是手中握着的酒壶掉下去了,他费力地支起双手,撑着桌沿直起上身,朝下探头就要去摸底下的酒壶。
迎面陡然亮出一道光柱,直直打在他身上,不着意间被这光柱刺了眼,他忙抬起手背,企图挡住那道来势汹汹、似乎要将他整个吞掉的光亮。
但是他失败了,手背遮住,光就从手指缝隙里透过来,手指紧紧并住,又从左右前后密不透风地包裹而来。
萧弦忽然就生出一股恐惧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
他有一种预感,他躲不过这光亮了。
“殿下、殿下。”
萧弦一下回过神来,抬头看到端着几盘果品的近侍太监。
他这才发现,原来光柱早已没了。
稍稍定下心来,他故作镇定问:“何事?”
“殿下忘了,今日是端阳节,虽说太后娘娘大寿在月尾,陛下也吩咐宫中此节不必大办,但陛下心里也是记挂着殿下的,早早的便派人送了节下果品来。”
“多谢父皇,先放着吧。”
“是,奴婢告退。”
萧弦点点头,小太监飞快地往外跑了,不过一会,又小心翼翼地进来。
果然是有人在外间候着。
“如何了?怎么这几日都不见你来?”萧弦有些生气,没有前殿的消息,他心里一直不踏实。
“殿下!”小太监先是“哐哐哐”一股脑磕了好几个头,才略带哭腔地说,“非是奴婢不来,实在是来不了啊!外边早就乱了套了!”
“什、什么?!”萧弦一下子跌坐地上。
“初一那日,各地的学子文吏、还有自诩清官之人皆上请愿书,联名状子直递御前。上写,上写、写……”
“写什么?说!”
“写‘太子既为储君,当是国之将来,应以身察天物,怀以民为子之心,德仁宽厚。却……却残害忠良,蓄意污蔑,伪制书文,毫无仁人之心,当应教导之,教则不改,则应……应——’”
萧弦恶狠狠说:“应什么?”
小太监快要哭出来,“殿下,这些奸臣之言本不改与殿下听,但殿下如此被遮住耳目一般禁于宫中,怕是受其害而不知其人为谁啊!”
“是舅舅吩咐你与孤说这些的?”萧弦反应过来。
“正是,忠武将军在宫外,旁眼瞧着朝局十分忧心,这才想尽千般法子命奴婢与殿下传话。”
萧弦冷笑一声,那他知道这小太监不敢说的话是什么了。
“他们想让父皇废了孤是不是?”
小太监不敢回,半晌慢慢抬起头来,双眼直视萧弦,惶惶点了点头。
“其中御史台又翻出文帝时的史书,言说早有旧典,以此堵住昔日受恩与殿下的那些大臣。”
萧弦这会变得十分冷静,问:“母后那边呢?”
“凤宜宫月底那日连夜换了一批守宫的宫女太监,根本传不进去半点消息。”
“你且等一等。”萧弦伸手抹去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用力闭了闭眼,而后起身到书案前提笔,不一会就写好一折信,“想法子将这信递给忠武将军,记住,一定要亲手递到将军手中。”
“是。”小太监虔诚地抬高双手接住信,像接住西晋的将来。
*
临近五更天,申儿听见床帐之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公子醒了?”她小声问。
“嗯,”楚泺的声音传出来,“你去睡吧,天还没亮呢。”
“快了,公子今夜又梦见娘娘了?”
楚泺点点头,点完发现隔着几层帘幔,申儿也看不见。
其实她醒来有一会了,频频梦见生母静嫔刚开始还让她有些惊喜,毕竟好多年没见了,以至于她惊讶地发现即使在梦中,静嫔的脸有时候她竟也记不太清。
这让她有些难过。
“申儿姑娘,是公子醒了么?”边双在门外问。
申儿打开房门,“公子要起身,唤茶水洗漱。”
楚泺由着申儿穿衣服侍,在天光将亮时分和衣斜靠在一旁软塌上。
“边双,你觉不觉得张也此人有些问题?或者是说哪不对劲?”掩在清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楚泺忽然问。
这会申儿去厨房去早膳,边双近前侍立,听得如此一问,他略微想了一想。
“还行吧,属下与此人接触不多,故不太了解,只知道公子去了一趟刑部出来,便与此人认识了。”
是了,刑部大牢。她刚进平京城那天,也刚好是秦氏一家男丁被押解出城的日子,这个巧合她竟一直未疑心过。
或许是因为与之相识的地点、缘由都不像是有意为之,所以她才如此放松警惕。
可现在看来,她来西晋这么久,只要是关于朝中事,好像总会有意无意间与他有关,但这些事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按她的想法来发展的。
若是有心怀疑张也背后是何人,这个楚泺倒是真的琢磨不出。
五月的清晨总是亮得很快,不一会屋内已然全部退去暗色。
院中传来扑棱之声,边双走了出去,不一会回来拿了张纸条递给楚泺。
楚泺懒得伸手接,“你念吧。”
这个念当然不是叫边双真的就照着上面原本念出来,而是要他自己看了,转述给楚泺。
“公子,边吉说果然有人欲杀秦书正,不过已经被他救下了,问公子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让他带着秦书正来平京,越快越好,不过要注意隐藏行踪。”楚泺估摸着这几天便有大事发生。
申儿端来早膳,楚泺看见有一道粉圆子汤,反应了一下说:“今天是端阳节?”
“公子竟知道?”申儿有些惊奇,“厨娘还骗我说这碗圆子汤是他们这里端阳节必吃的,还说公子定猜不出来,还能有个惊喜呢!”
楚泺但笑不语。
正吃着,晨阳的第一缕初照不知不觉爬上了案桌,略显橘红,像夕阳余晖的颜色。
外间管家进了院子,在院中拜见:“外头递来个名帖。”
边双取来看了一眼,有些奇怪地道:“是张也递来的,说今日邀公子前去流觞阁听曲。”
“这会递帖子?”申儿看了看院外的天色。
“其实这几日都偶有收到这种名帖,还压着好几张呢。”管家补充。
边双问:“那怎么今天这张这会就送过来?”
“是来递帖子那人说,今日乃端阳节气,是有要事,必得及时送来。”
“要事?听曲算什么要事?”申儿带着些冷意,管家听了一时不敢回话。
楚泺已用完早膳,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回几句,“帖子上有写今日何时么?”
边双:“说是午时。”
“哪有午时去听曲子的呀。”申儿碎碎念,她是真觉得这个张也古古怪怪,即使只是偶尔从楚泺两人口里听得一两句。
“行了,回他我会按时到的。”楚泺摸了摸腰间的短刀,依旧掩盖在外袍下,谁也看不到,只有她知道。
*
“那人是胡参将?”
忠国公府花园,老国公刚踩着晨露打完一套拳,正准备慢悠悠走回去,就在那边游廊看见一个身影。
身边跟着的小童看了几眼,“好像是,胡参将这几日经常来找将军议事的。”
小童口中的将军便是忠国公府嫡子,伏子安,因战功不少,受封忠武将军。
“这几天能议何事?东楚刚送来太子为质,北边的北燕有意和亲,南边南蜀边境与我晋相安无事,交好为多,西边的草场怕是还在化冰呢!四境皆安,何至于节下一大清早就敢来议事?”
老国公一番分析有理有据。
小童无奈劝道:“那也是将军的事,夫人不是专门吩咐过了么?要国公少操心,安心养病才是。”
“妇人之言岂可放在心上?”老国公一听便十分不悦,停下来转头就瞪那小童。
“国公这话与夫人说去,小的听见可没用。”
“嘿!还敢回嘴!”老国公作势要抬手打去。
小童并不怕,嘻嘻哈哈躲开。
“去去去,将你们将军叫来书房见我,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有何事不能见人的。”
书房外,一身姿挺拔之人快步走近,瞧着已过而立之年,虽只着家常衣裳,但明眼人一看,怎么也不会将其看成普通之人,随意一眼,便目似利刃一般锋利,叫人不敢直视。
“父亲唤我?”伏子安进了书房。
“嗯,”老国公正聚精会神写着一副字,听见人来了也不停笔,继续写着直接就问:“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今日胡参将来所为何事?”
伏子安正要回话,外边有人来报,“将军,宫里太子殿下紧急传来的书信,说是要您亲自打开。”
老国公听了当下将笔一扔,看也不看伏子安,“既是太子殿下递来的,想必是节下祝贺之语,谁看都一样,将信呈上来。”
门外小童听了立即噔噔跑进来,将信递给忠国公。
“我倒要看看,你们一天天瞒着我是在做什么?”老国公无视伏子安直直看过来的眼神,自然也没发现其眼中的试探之意,只淡然抖开书信。
才看到一半,老国公越看手越抖。
伏子安见状立刻走到门外吩咐院中一干人等,“都出去院外守着,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满院子的小厮仆役出了院门。
伏子安将屋门带上,刚转头便觉一阵风迎面而来,连忙偏头躲过。
“当——”一声,一方名贵的墨砚摔在地上,碎成好几瓣。
“好啊!好一个‘忠武将军’,你就是这样来回报陛下封你的名号的吗?”老国公气得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半白的胡须差点翘起来。
“父亲听我慢慢说,都到这般时候了,陛下安得什么心难道我们还看不清吗?外面的大臣都上折子请废殿下呢!”伏子安走近书桌,隔着一方半成的书墨,与老国公对视。
“而殿下和娘娘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荒郊野外的一副白骨,便给娘娘和殿下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为的就是今日之事啊!此事要说是谁在背后指使,也只能是陛下了!”
“放肆!”
“啪——”老国公一巴掌过去。
伏子安没去拭嘴角的血,只将偏向一边的头转正,“父亲如此疼爱亿锦,可知前几日陛下为了秦氏那个妖妃,就是这样对亿锦的。”
“那是她活该!”老国公终于忍不住,“为人子女,怎可朝长辈动手?陛下只打她一巴掌,那是陛下心慈!”
老国公满脸痛心:“你可知当年开国之初,为何武帝赐我伏家‘忠’字,予你的封号也为‘忠武’,如今行事,可对得起这个‘忠’字!”
“我伏家向来为武将,不会说文臣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大道理,可我活了六七十岁,也知道谋逆犯上之举是为逆贼行之!”
“父亲糊涂,陛下被妖妃蛊惑,我等当有责铲除。”伏子安一动也不动直视着案上宣纸所书。
“逆子!逆子!怎么到了这般时候还不知悔改啊!终是要坏我伏氏百年忠名!我对不起陛下所托!对不起伏氏满门忠魂啊!”
伏子安一看情势不对,急欲绕过案桌去扶。
老国公泪流满面,捂着心口往身后堆满书的架子倒去。
书案皆倾,那幅写到一半的字悠悠然飘到一旁,宣纸之上,赫然写着一个“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