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戾》烈雨碎花

1、第一章入学（一）

　　[我们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夏天。夏天有梅子味的晚霞和两三颗啤酒味的星星，以及一勺浓郁的风，吹开少年柠檬味的心事。]

　　“噗通”！

　　一声脆响，击碎一池宁静，摇颤几支花荷。一尾红鲤忽激跃而起，匆匆吻上花尖，匆匆羞匿而去……

　　流波终于被冲荡开来，我望定它的不安，我的不安——

　　我真是坐立难安，忐忑焦急！

　　辰时三刻已过一刻，贡院已放完榜章，不用猜，此刻榜墙之外定是已人头攒挤、嗷嗷张望了。

　　好在我只需要留守家中静候捷报，可是，这根本不能让我轻松分毫！！

　　新考前那张熏醉醉糊涂潦倒的模样仿佛已厚颜无耻的烙刻在我脑中，每浮现，便只觉羞悔莫及，生无可恋！

　　我心虚，我担忧，我害怕，我揣测……冷静其表，慌乱其内，或者我早已习惯于这种装腔作势，病态无法改变的装出一副端雅虔顺的优生孝子模样——

　　我是姑苏佚氏佚齐贤的二公子佚伯可。父亲自幼便对我寄予厚望望我成圣成龙，于是严格训教，不容有怠。

　　无论礼仪德性皆以古今之圣贤志士为楷模，学术武功皆以仙门之雄杰名师为榜样，勤修苦学，争分夺秒。每学业功课若不能得满分则必须拿首魁，若连首魁典范都不能得之则笤帚棍棒伺候。

　　回首十六年来，我简直活得生不如死。我的一切都由他亲手操办铺设，从来不曾寻问过我意愿如何，我，喜不喜欢？

　　我就这样听之任之逆来顺受十六年，麻木不仁如一具行尸走肉，不知这世间乐趣为何，不知我真心所求为何？

　　我开始反思，自问我究竟活成了什么？是活成了别人眼中艳羡的姑苏双璧天之骄子聪慧过人？还是活成了只会服从命令的死尸傀儡？

　　为此，在新考的前一夜我辗转难眠，不知是临考前的紧张，抑或回首后的羞愧——我烦乱的揣测！我无端的矛盾！我自恨我埋怨我窒息我无处发泄我终于破戒——打晕了守夜的门生，翻出束缚天地的高墙大院买来酒喝，两罐白瓷烈酒，还叫什么“万事无忧”？

　　看，连罐酒都猖狂放肆到敢叫“万事无忧”，我竟活得连罐酒都不如，呵哈哈哈哈……

　　窗外竹树的手指在指指点点，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变得异样。

　　只道那李白能策马纵酒长风破浪仰天大笑，我却连酒都只能喝得如此小心翼翼，闷憋苦屈。烈酒入喉，刺痛刺痛，呛鼻呛心，真的一点也不好喝！

　　只道长胡子长老们喝得哈哈乐滚，原来都是假象！也许是这烈酒穿肠，已把我们折磨的五内俱焚，暂且忘了心中烦忧。是的，生理上的疼痛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翌日，我宿酒未消神魂颠倒熏醉糊涂的上了考场……上了考场……

　　“捷报来了！二公子捷报来了！老爷叫您快过去！！捷报……哎唷！”一门生突然惊慌失措的朝我大呼大叫着奔来，可能太过惊慌，竟一个弯没刹好就滑溜进塘儿里去了。

　　我从回忆中惊醒，神魂晃荡，恐怖地，心下猛地一沉，双脚忽然迈不开步子！

　　我却仍欠抽似的面无异色，不，应是无措懵慌的表情僵在了脸上！我的手无端颤乱，仿佛被掐了头的苍蝇，抑或误入凶灵古墓的柔弱书生……总之惶恐惶恐，我不敢去想倘若它并非捷报而是噩耗……

　　“啪。”

　　父亲把镌秀有金龙穿祥云图纹的捷报半重不重的拍在大堂朱桌上。

　　他面无表情！他面无表情？

　　我怯怯地正欲请安作揖，“你自己看看。”他却干干硬硬扔下一句，别过头去。

　　他不愿看我？他不愿看我！……我的心开始颠危危不知如何是好，抑或如何应对！我只觉我的眼泪正涩卡在目眦之中，欲求饶泄出，如此无用软弱……

　　刘妈妈敏捷的把捷报张呈在我面前，我眼中却是一片模糊，只有斑驳花花的忽隐忽现的黑字，我赶紧闭挤了双眼，企图将碍事的泪花收回去——

　　〔我校衷心祝贺姑苏佚氏才子“佚伯可”

　　以文试九级武试八级的卓越成绩荣获我校第一名，请试生于明日辰时一刻携录取通知册前往我校听学。

　　落款:藕花深处尚优学院。〕

　　文九武八？！文九？武八？武……八？！

　　我熟悉如家常便饭的“文十武十”不见了，被偷走了，被偷走了！

　　我心中突然无限懊恼悔恨，整颗心一跤跌入万谷深渊，不，不知何处。

　　“考得可好？你可满意？”父亲突然望定我，以一种讽刺恶辣的眼神望定我，他几欲发难，像只窥伺在古墓后的凶尸厉鬼。

　　我竟开始无端反感他的那副嘴脸，脑羞自愧之中竟生出些不可思议的窃喜：还好还好，喝的酒没狠毒到至我于死地。

　　“你看看你自己考的东西！！”他却猝然猛击朱桌，只见他之怒视，如虎狼之回顾，我险些吓晕过去，条件反射的双膝颠颠坠地，桌裂！

　　“竟然给我丢这么大一个脸，啊？！武八？你怎么不五个巴掌干脆抽死自己？我佚齐贤怎么就生出你这样没用的儿子！喝！难怪，你给我说清楚，平时那些满分到底是不是偷来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烂泥扶不上了墙？！啊！”他接连朝我质问怒吼。

　　我无法面对眼前这般狰狞。他怎么能这样想我？怎么能！我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字字针针倒血：侮辱、诽谤……

　　我袖中拳头挣扎攥紧，指甲深陷肉里。

　　“你知不知有个西蜀的女娃武试满分！人家连女娃武试都满分！！！你真是要气死我！！你个没用的东西！”他一气之下自椅上突矗而起，最后一句自牙缝迸出，愤怒难遏地，狠拍数下已经裂开的朱桌，桌碎。

　　我猛然失措，攥拳无力虚脱般散放，自尊心和那无辜的桌木一样，碎了一地，拾掇不起。

　　是她！原来是她！难道是她偷走了本该属于我的成绩？！

　　一个女娃……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终于皱了眉头，心中可耻的难受，一种憋屈，胸闷难耐，仿佛堵着一口气：我不服，我不信，怎么可能？！

　　夕阳西照，窗外的望春玉兰浴在血红的晚霞之中，燃烧着自己，满怀心事，滚滚蝉声袭来，不知是嘲笑，还是烦躁……

　　明明简单肤浅的谁是谁非谁对谁错的问题，却扭曲了。成了憋屈的一口气，要觅出路——

　　我定要去会会那斯！如若……如若让我查出她使了什么苟且的勾当……哼，我定要将她捉拿归案，居高临下不屑的看她跪倒在我父亲的跟前忏悔乞求，绝不心慈手软！绝不！管她是男是女。

　　我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女的。绝不是因为嫉妒，绝对不是。

　　我心中跃虎奔马，表外却一幅君子歉悔，端正听话的模样叫人软了心肠，这副皮囊难道也是我的武器？呸，我才不屑这种武器。

　　“你，起来！快去洗漱准备，明日提前去报到，我会提前打好招呼，回来之后再自行领罚。”父亲扶额向外走去，许是眼见天色不早，亦或实在疲累乏了。

　　“是……”当恪守陈规成了习惯便无需思考就能自然脱口而出，饶是这般的不自在，饶是这般的愁绪满怀。

　　他又要去给我打点关系？！仿佛我是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我甚至厌恶这种有意无意表露出来的不信任，不信任我的能力，不承认我的能力。

　　他还是老样子。

　　幸亏我从未指望过他的宽恕，不然处罚照旧，难免失望。我最恨得而复失的感觉，无论什么，只要得到，我绝不容许从我手中逃脱失去！

　　第二天，我急匆匆的收整衣物，东西不多，尽管尚优作为整个修真界的顶级学府采用的是“月休制”，我也没必要带太多东西，因为御剑飞行来去自如毫不碍事。

　　第一次离开熟悉的家乡，去往另一片山海。

　　我满怀期待，甚至有些激动，我迫不及待的想去会会那女贼，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何方宵小无耻之徒！我从未如此兴奋过。

　　“嗳哟！伯可！”耳旁一阵旋风刮来，“去尚优啊，同道同道，呀，今儿什么雅趣把压箱底儿的天山碎冰蓝都穿上了？莫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准备幽会去？哈哈哈哈哈哈哈！！”谢逸不知何时追上的我，已然并驾齐驱了。他手中扇儿一转，口中不绝调笑。

　　我不屑睬他，有些人油嘴滑舌风花雪月龌龊兮兮惯了，旁人也就习惯了。

　　“哎呀啧啧啧，你不睬我，我就偏要睬你！我告诉你啊，我最近又新得了好些《春宫图》《金瓶梅》，都可是绝版啊！……”

　　我瞪他一眼，实在受不了这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急了你急了？！小正经不愧是小正经，逗一逗就吹鼻子瞪眼，有意思！有意思！嗳，说真的要不要？要不要！‘随意春芳歇’仅印四册的绝版！绝版啊老天！别人找我要我还不舍呢！春宵一梦值千金啊！”

　　他合扇一抄，旋即又“哗”一下张开，配合捧腹的节奏，言语异常露骨，竟还厚颜无耻到特意加重关键词语调。到外面吹花弄草就算了，竟骚到我跟前？！

　　“无聊。”我没好气的啐他一口，口中念诀，脚下破红剑往藕花深处急驰而去。

　　“还‘无聊’？这忒有意思好不好伐……诶！等等我呀！佚二公子等等我！伯可！啧啧啧啧！逗一逗耳根子都红了？！见过纯的，没见过这么纯的，纯种小猪仔哈哈等等我啊啊啊啊啊！……”谢逸表达感慨总爱砸吧嘴，连砸几下，流青扇一呼，发带一撩，飞仙去也。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来也如风，去也如风。

　　藕花深处——其景美哉，苏大才子就毕业于此地的尚优学院，曾题诗一首“浮香绕曲桥，圆影覆华池，书声惊游鱼，偷采莲不知。”因其手法之易懂，意境之趣妙，将学子与游人之所见所闻所为描绘得淋漓生动，故广为后人传载。

　　尚优学院镶嵌于藕花深处之心，向外延伸出十条竹桥，直通彼岸大路，由高空俯视，便是一朵以一座学院为中心的五瓣莲花，此学院乃修真界一级学府，故而面向全界每年只招收二十名左右的学生。不论名门仙首，还是普通百姓，都不可不谓是削尖了脑袋踏破了铁鞋都要把自家孩子挤进去。故而，诸多有商业头脑者相继在外创办或投资补习课堂，补得孩子家长们一个个头昏脑胀，不明东西不知所云。

　　而所谓尚优学院“月休制”便是指学院规定每个月放一次假，为期两日，可自由选择留校或回家。而在校期间又有“点休”，即每周第六日下午开放结界，让学生们出去溜达玩游一下午，所谓该校之传统——“劳逸结合”。

　　今日学子报到，藕花深处结界大开，从御剑上空远远下望，人潮涌动，彩衣华服——赞不绝口想一睹学院风姿的别家学子有之；捞虾偷莲屁大点的好玩稚童有之；卿卿我我手牵手腻歪的情侣有之；更有笑言亲亲混进来卖冰梅酒的老妈妈……

　　我不喜欢梅子酒，要酸不酸，要甜不甜，没有尊严。

　　“诶诶诶诶诶诶！！我说伯可你鬼捉起了啊！逃命啊窜得像只发疯的母兔子！”许是言语太过滑稽，谢逸那厮把自己都逗着了，说完直接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仰头栽来。

　　他车没刹好，竟一下扑我身上，我立刻炸了毛！简直厌恶至极！恨不得将他当场手撕！你当他是什么干净货色？呵，保守估计，什么“醉春楼”“翠春楼”“风柳苑”都应该被他吃烦了吧。一屁股风流债，就怕哪天不小心精尽人亡。这家伙又善收买人心，故而被糟蹋的姑娘多是无地申冤。

　　我为什么要和他混在一起？

　　？

　　不是他死皮掰咧的赖上我吗？！好歹他也是南辰谢氏的长公子，家大业大，除了风花雪月万骚万渣，嗯，尚可算个人也。

　　“喂，伯可，和你商量个事儿呗，肯定对你好处！咱俩定能双赢！”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我大意了，

　　“无可商量。”我一忍再忍，嫌弃地，语气冷淡。

　　“哎呦，不要这样嘛，怎么不能商量？又不是什么娶妻生子的大事，非常非常简单的！就——我想和你换换身份玩玩儿！也让我当回名赫四方的姑苏佚氏二公子尝尝味儿嘛，就换一周两周就行……”

　　“绝无可能。”我已至忍耐上线。

　　“不要那么快拒绝人家嘛，你想想，要是咱们互换身份，不但能摸清楚哪些人对你是真心实意而不是只看重于你的身份家世，还能隐蔽方便的去干一些自己以前想干但碍于身份不能干的事情……”

　　“闭嘴！”我喝斥道，“我堂堂正正姑苏佚氏佚伯可有什么碍于身份不能干的苟且之事？！以为天下人都像你！”我责难他道。

　　等等，“有碍于身份想做却不方便做的事”？我脑中好像纠缠着一个，如果我调查西蜀那个女贼时不是用的自己的身份……是否可以厚颜无耻斩钉截铁？即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或者跟踪追查，这样既不会有损我佚氏颜面，更能在短时间内制服她……即是说不必在区区一个小贼那里浪费不必要的时间。

　　“你说闭嘴就闭嘴啊？我偏不！诶，你不觉得这个主意全天下只有像我这种天创奇才才能想出的嘛！我真的越来越崇拜我自己了，佩服佩服，长得如此之帅，又如此之聪明，啧啧啧，我简直惨无人道，羡煞旁人也哈哈哈哈老天爷！您为何独宠于我而不知雨露均沾邪？……”

　　“够了。”我听不下去，立刻截止这对人类侮辱性的言论。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他见我蹙眉已舒，许是有望，便索性而上。

　　“尚可……”

　　“可可可非常可！！我谢大帅哥的魅力如何不可怎能不可？！……”

　　“少贫嘴，约法三章。”

　　“别说三章了，四章、五章、六章都行！佚小正经！我谢逸满足你的一切羞耻需求！哈哈哈哈！”他喜上眉梢，欢呼雀跃。

　　我心中忽然有一丝不安，吁了口气。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故意试探他道，“所以，我们只在这里互换身份，出了这个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还有……轻点！别把录取通知册抢坏了！……如果让我发现你顶着我的名声干沾花惹草伤天害理的无耻之事，我定不饶你！听到没有。”

　　“知道啦，‘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然呢？我可变不来你这冷酷无情的冰块脸！呐，这个拿好，走啦——”先前我说话时，他迫不及地抢走了我的录取通知册，这下硬塞给我他的录取通知册。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淡淡的如轻烟笼罩。可能是我昨天晚上没睡好，净想着如何如何试探周璇西蜀那女贼去了。

　　我拿着谢逸的录取通知册进尚优报道去了，一路走来异常别扭，不知是因为手上这张别人的录取通知册的缘故，还是因为行路中纷纷向我投来的莺莺燕燕异样眼光的缘故。

　　总之，那些女人看我的眼神令我特别难受，如扎一身刺芒，如踏一脚碎渣，全身皮肤都被迫收紧。

　　难道，

　　长得帅也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