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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风识我意(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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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未知风与霜,只当少时岁月长。
九
红叶镇的秋天美的简直不可思议,红澄黄澈,蔚蓝浅白,分外清明。放眼望去,整个小镇都沉浸在漫山遍野的彩色漩涡里。
小小的少年走在在落叶飘飞的乡间小路,还不知自己在奔赴怎样的命运。“哥哥,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少年人托稳了背上的小弟弟,露出好看的侧颜来,“没事,你又不沉,下次再有人欺负你就直接告诉我,我护着你。”少年本身也是个半大孩子,说话时浮起嘴角浅淡的一枚梨涡,趁得左脸那颗小痣都柔和起来。
可惜这样完美的一张脸却被一道伤口破坏了美感,恰恰就在那颗痣旁边。背上的孩子盯着那伤痕看了许久,用手指戳戳点点,“对不起,哥哥,你这里会留疤吗?”“没关系,这么小的伤口,留就留呗。”
背上的孩子将脑袋侧贴在少年的身后,在晃晃悠悠的步调中安心又愉悦,“太好了,以后我也有哥哥了。”
放学的小路也会走到终点,晴朗的天空突然肆虐起疾风,狂风中那漫山的红叶飘飘洒洒,一步步涌进那扇敞开的家门,然后,然后世界便弥漫起无边无际的血红……
“不要!不要!”
温客行从梦中惊醒,钟表正指向夜间三点,他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流淌的汗水,靠在床边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这么多年过去,总是还会梦到那一天,自己也依然是毫无长进,会被这个梦吓得再也不敢睡去。
他赤着脚走在疗养院的走廊里,像一个深夜独行的幽灵。不知不觉,这双脚又将他带到了周子舒的房间门口。隔着房门口的玻璃,温客行静静的看周子舒躺在病床上,离他那么近好像又那么远。
下午见证了那样一番剖白,温客行自然是内心激荡翻涌。他只当周子舒事业有成,家境和睦,身边不缺人关心爱护,却想不到他过得这样难,又这样苦。他看周子舒将过往层层铺展于人前,字句里饱含心酸狼狈,姿态上依旧是光风霁月。他纵然是满腔疼惜,可又怎敢以如今癫狂错乱之躯贸然上前?
温客行通过门窗小心注视着病床上的周子舒,声音痛苦又柔情,“阿絮啊,我到底该怎么办?”
……
昨日一场混乱,倒也并非全然坏事,就像是一朝从自身窘境里挣脱出来,窥探了几分人间苦难,成岭这孩子显然迅速的成长起来,周子舒发现今日里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比往常坦然热切许多。人与人之间因缘际会,彼此牵绊,有时正是如此妙不可言。
当然也有其他收获,意外的打破了和温客行之间的无形坚冰,今天这家伙又早早前来报到,言谈间似乎之前疯狂行径和激烈情绪从未出现,又恢复了往日里嬉皮笑脸和油腔滑调的无耻做派。
“成岭啊,你絮哥可真是个富贵美人命,像是生来就要人伺候的,咱们在这巴巴的给人打饭倒水,理衣服削水果的,人家现在都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呢。”
周子舒陷在清晨惯常的头疼恶心之中,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温客行在说什么,等他定了定神想明白刚才那番话,随即翻出一个不是很明显的白眼来,“温先生一早来我房间做什么,我可不敢使唤你。”
温客行当即蹬鼻子上脸,“阿絮你说什么呢,哪里用得着你使唤,为美人做事难道不是我的荣幸?”
周子舒根本懒得理他,自顾自的起身洗漱。成岭这才想起好像昨日之前这两人还在闹着什么别扭,想来是还没说开,他为难的在原地晃了三圈,也不知道自己做点什么才能让二人和好如初,大人的事情怎么这么难搞?
想来想去好像让他们自己说说话解开误会最好,便头也不回的冲出门外,“哎呀,那什么,絮哥、客行哥哥,我好像有东西落在食堂了,你们先聊啊……”
“这孩子!”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周子舒移动几步扒拉温客行,“走开,你挡着我照镜子了。”
温客行认命挪开,随即拉住周子舒的衣摆,“好了阿絮,现在总该不生我的气了吧?”
“我何时生过你的气?老温,咱们虽然是萍水相逢,我却是真心实意拿你当朋友的,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又打算去做什么,但凡是你愿意说出来的,信我,我一直都在。”
温客行盯着镜中周子舒沉静坚忍的面容,以及那颗小痣旁一道年代久远不甚分明的疤痕,神色复杂的笑了笑,“我信,你的确是这样的人。”
周子舒转过身来,郑重的在温客行肩上拍了一下,便率先离开了洗漱间。而温客行踌躇片刻,独自对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审视思索,眼神渐渐讽刺,“可阿絮啊,我若是心中有愧呢……”
十
周子舒同温客行和好,最高兴的当数成岭,这两个哥哥虽说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可只有在他俩面前,成岭才时不时的撒娇调皮,有了几分小孩子的模样,大概是内心深处觉得这俩人是可以信任依赖的样子。
“絮哥,真不是我偷懒,落下的课程我早就补齐了,昨天一天我都没有出去玩,今天就让我跟着你们吧。”
周子舒颇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你因为生病本就比同学落后许多,既然身体好转就应该加紧赶上才对,满脑子想着玩,把大好光阴都给浪费了,不觉得可惜吗?”
温客行忍不住笑了,“得了吧,他才多大,爱玩好动是天性,我小时候也是天天被父母追着赶着要好好学习,实际上还不是天天溜出去调皮捣蛋,我们小成岭已经算是很听话的了。”
周子舒暗暗瞪了他一眼,温客行立刻转换语气,“不过我后来很快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还是要用功读书的,不然长大之后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就只能拎着个麻袋沿街捡垃圾了,留下学习吧弟弟。”
他凑近成岭的耳朵,“我知道你惦记那窝筑巢的燕子,放心,帮你好好盯着呢。”
天气回暖,去岁一路南去的燕子跋山涉水返回了家乡,正亲昵的依偎在一起共筑爱巢,想来不久这里就能养出一窝毛茸茸的小燕子,生命循环往替,周而复始,彼此延续,再好不过。
周子舒面上带着舒心笑意,内心却也略含些微可惜,他身体状况愈来愈差,病症如意料之中再无起色,燕子明年归来,想是再见不到自己这位故人。或许那时候温客行还住在这里,又或许他愿意替自己多看两眼。
他盯着温客行锋锐的侧脸暗自走神,只是这人说话做事遮遮掩掩,让人全然猜不透心思,自己时日有限,还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同他掰扯明白。不过掰扯不明白的事情也不止这一桩……
前几日,周子舒将工作室后续安排公布出去,意料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人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之前宁愿跟多年好友闹掰也不妥协的人,怎么生场病就转了性,打算彻底撂下挑子。难不成网上传言是真,他自觉无颜在业内立足,竟是要望风而逃了?
韩助理八成是知道内情的,可那人嘴紧的很,眼里除了子舒先生便再也没有别人,想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当下便有人坐不住,背地里你来我往的冒出些小动作来,不过周子舒对此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他这会儿看温客行暗戳戳的在包里捣鼓什么,捉狭的一挑眉梢,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成岭嘀咕些什么,不是要给他拍这几只燕子吗?拍吧,早晚他的心都得被你带野了。”
温客行被戳穿后也不尴尬,“阿絮你小时候一定是特别讨家长老师喜欢的那种孩子,都怪你这种人多了,才衬的我们这些正常孩子格外淘气些。你难不成一直这么听话?就没贪玩胡闹调皮打架过?”
周子舒闻言不由笑了,“你自己调皮,居然还要怪到别人头上?”他脸上现出几分怀念神色:“我年龄小的时候也不是个什么听话省事的孩子,像是捉鱼斗狗、爬树掏鸟的事情其实做的也不少,原是没什么资格说你们的,只不过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啊,那个真正听话懂事,让父母老师交口称赞的好孩子他不在了,自己便也有意无意的替他长成了如今的样子。可惜天性顽劣,非后天所能更改,自己也不过学了个温和乖巧的皮毛,终究不是一类的人。
他面不改色的瞥温客行一眼:“后来自然是长大懂事,知道不能天天胡闹混日子,然后就开始发奋图强好好学习了啊。”
温客行闻言一哂,自顾自倒腾从包里拿出来的相机,也不知道这人住个疗养院,是怎么把这么多东西顺带进来的?
只见他有模有样的半蹲下来,又四处找着合适的角度和光线,一脸的郑重其事。不管最后拍出来是什么样子,这架势确实摆了个充足。行动间宽松的衬衣袖子滑落到手肘,那些早先被利器划破的伤口已然结痂收口,但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像是察觉到周子舒的视线,温客行抬起头来:“在看什么?”
周子舒将目光从那伤口上移开,温和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照片拍出来应该是挺美的。”
十一
忘了工作室众人的各自猜疑,不想温客行之前的偏激缘由,日子幽静惬意,一晃眼便快到了清明。
周子舒便是再不想回到那一片世间纷扰里,也必须重踏故土为父母扫墓。毕竟今年过后,自己就很可能与父母和九霄重聚在另一个世界。也或许人死灯灭,往来再无痕迹,那些曾经如斯生动的音容笑貌就会随着自己的记忆一起消散在这空旷人间,总归要有个仪式。
却不想温客行比他离开的还早,而且看起来就情绪失落的样子,“阿絮,我有点私事需要处理,大概三五天才能回来。”停了片刻又问:“你不好奇我处理什么私事?”
这人总是喜欢让别人猜他心思,也不知这毛病还能不能改。“你都说了是私事,想说我自然听着,不说我也绝不会问。老温,以后别整天让我猜来猜去的,直说就好。”
温客行倒像是舒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阿絮你长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肝,放心,下周咱们就再见了。”他又转头向成岭说道:“等我回来,给你带个遥控无人机,放心吧,稍微玩一会也耽误不了什么。”
随即便顶着周子舒颇不赞同的目光没了踪影。
韩英早早的等在疗养院门口,看到周子舒后眼睛瞬间便亮了:“先生,好久未见,您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住到这里之后有好转吗?您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周子舒比了一个让他暂且安心的手势,“韩英,我的病咱们心中都有数,治疗方案不过是耗日子罢了。不过你放心,在没把事情安排妥当之前,便是死神我也要让他等上一时半刻,不会这么轻易就死的。”
听到“死”字,韩英的脸色便又难看了几分,“咱们还是有希望的,世界这么大,总能找到合适的配型。”
周子舒轻笑一声,回答很是惆怅,“韩英,你也知道那概率有多低,而我从来都不是个幸运的人。”
温客行并没有直接返回家中,其实一个人住的地方,算不算“家”的,本也有待商榷。他施施然赶到自己的画室,一段时间没来,画室同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大的不同,只是窗台几上多添了一层薄灰而已。
窗帘如他喜好的那般大面积的遮着,透不进一丝春光,更衬的画室里参差错落的石膏像鬼气森森。
他刚要将窗帘拉开两扇,便听得屋子里响起一声叹息,温客行笑着转过身来,“罗姨,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画室啊?”
被叫做罗姨的女子面容精致,看不出年纪,着一身艳到极致的红色长裙,与她的气质很是相称。她把玩着手里一根香烟,像是忌惮着画室的环境,始终没有点燃。
“你的宝贝画作在这里放着,怎么可能不先回来?”
她指的是画室正中那幅半人高的真人像,画中人看身形约莫是个少年,迎着初升的朝阳,少年人的面目在光照下并不分明,唯独显出侧脸的一颗痣来。与整个画室的阴郁风格比起来,这幅画显然是与众不同的。
温客行不动声色的将画布蒙上,说道:“罗姨来找我什么事?我好像没什么拖欠的画稿了吧?”
罗浮梦揉碎了手里那支香烟,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什么事你莫非不知道?阿行,你发疯也要有个度,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她烦躁的在画室里来回踱步,“你去找他做什么?你想干什么,又能干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阿行,放下吧,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温客行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放过?谁放过?又放过谁?罗姨,我难道是生来命就该这么苦的吗?我原先也有父母亲人,有幸福的童年,有跟别人一样顺遂坦荡的人生。这样的仇你让我放下?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
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能承受的画面,绷住温客行的那根弦瞬间便断了,他扶住疼的要裂开的脑袋,整个人滑跪在地面上,双手无意识的痉挛着,泪水转瞬便流了一脸,“都怪我,我就应该跟着他们一起死了才对,是我害了他们,是我……”
罗浮梦长叹一口气,半蹲下来,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温客行的头,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哽咽:“不是你的错,阿行,不是任何人的错。来,我们吃药,都过去了,纠结过去是没有结果的,你要向前走啊!”
十二
上次回到红叶镇还是为父母办葬礼的时候,当时周子舒连灵魂都是空的,也根本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走的。只隐约记得当时的姿态应该是有些狼狈,不然怎么韩英一听说自己要回来扫墓,反应那么大。
但这回不一样了,倦鸟归林,落叶归根,人生走到终点,之前的酸甜苦辣便都算不得什么。生时挣扎个三餐四季,可能还会掺杂些爱恨情仇,一旦埋入地下都逃不过一抔黄土,又何谈万古烦忧。
他想到自己所剩无几的日子和疗养院里的温客行和成岭,觉得既幸福又惋惜。最后一段时光还能有好友相伴,每日里欢声笑语,而不是病床前许多人唉声叹气,可真是再圆满不过。就是这样的日子短了些,但也该知足的……
墓园里苍松翠柏,清静安宁,躺到了这里便是真的不问世事,没有忧愁了。尘世想要的快乐,许多人却只有在离世后才能得到。
周子舒拎着几瓶酒就地坐在了墓碑前:“爸、妈、九霄,我来看你们了。不要怪我来的太少,要不了多久我就跟你们躺在一起了,到时候咱们天天见面,有什么要怪我的,当面说,错都在我,我绝不还口。”
“爸、妈,对不起,你们对我悉心教导,九霄的事情也从来没有责怪过我,我确实应该替九霄、替你们好好活在这个世上的。可是,大概连上天都觉得我不配好好活着,这样也挺好,一个人面对这些真的是,太难了……”
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摸出一手的冰凉,“九霄,你以前总是介意自己比我小了四岁,可如今你还是十岁,哥哥都已经二十九岁了,可见是要永远当你的哥哥。可惜当我的弟弟本也不是什么好事,以后你也多担待吧。”
他把瓶子中的酒喝喝洒洒,最后一口全都倒在了九霄碑前,“好酒啊,再过几个月应该是连我自己也喝不到了,大概也不会有人再给咱们送,趁着现在多喝两口吧。”
他本是有很多话想说,可来到家人墓前,内心却又一片平静,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宣之于口的,万千感触便都化在了酒里,一不留神就在墓碑前坐了整个下午。
天色将晚,以后有的是机会在这里长眠,眼下周子舒打算同家人短暂的告个别。他站起身来,正是逢魔时刻,祭拜的人大都散了,除了晚归的鸟雀,墓园里静的惊人。
不过周子舒自诩半只脚踏进了孤魂野鬼的领域,心中并无恐惧,在墓园里走起来也依旧是闲庭信步。
可莫非是自己眼花真的见了鬼,周子舒穿梭在墓碑中间,恍惚中竟似远远看到了温客行的身影。这些日子他们天天相处,实在是熟悉的很。
他心中泛起疑虑,忍不住偏离原本路线,从一排墓碑中穿行过去。先前离得远,待走到跟前,那人影早已消失不见,墓前新摆了瓜果鲜花,供香也只燃了一寸,刚刚应该确实有人祭拜过。
周子舒凑到近前,借着愈发昏暗的光线,勉强看清了墓碑上的字,“先考甄如玉、先妣谷妙妙之墓”,两人卒于十七年前的同一天,立碑人未做记载。
按理说这二人离世时周子舒年龄还小,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两个名字却有着隐约的熟悉感,就好像曾经听人提起过一样。墓主人姓甄,那刚刚在墓前祭拜的又真的是温客行吗?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他摇头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韩英在外面大概等的心急,周子舒当即不再犹豫,直接向门口走去。
守门人拎一把电力充裕的小马灯,看到有人出来先怼着脸照了三圈,像是终于确认了他是个面目生动的活人,“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的,胆子大得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竟然都待到这么晚。”
周子舒面带歉意的冲他笑笑,心想,“怕什么,过不了多久咱们可能就日日相伴了,提前熟悉熟悉也不过分啊。”
韩英闪了几下车灯算是指明了方位,周子舒懒洋洋的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今天同家人小聚共饮,趁着这几分不甚清明的酒意,什么骨痛头痛都得靠边站,今晚应该能暂且安眠了。
他抬脚正要坐进车里,就听得一声颇为熟悉的轻笑,“子舒啊,我就知道,便是你躲到天涯海角,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也一定能等到你。”
周子舒收回迈了一半的腿,重新将车门关好,转过身来,“连晋,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