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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 帝王心(三) ...

  •   毒发的时候她受了不少苦,从耳朵里往外冒着汩汩鲜血,凄厉的嘶嚎持续了将近整夜。
      朕手足无措,只能紧紧的抱着她,一遍一遍的给她唱着小时候听的那些哄睡的民歌。
      她颤抖着蜷缩在朕的胸前,双拳紧握,连牙齿都在打战。明明那样痛苦,她却不肯使半分力气回抱朕。
      她唯一一次主动触碰朕,是想要挣扎逃开。
      她是全都知道吗?
      她是在抗拒朕吗?
      今夜过后,朕要如何面对她?
      朕茫然的安抚着她,一分一秒的等着天亮,她的呻/吟声渐渐低了,似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她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断裂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甲床下积满黑红的瘀血。朕轻手轻脚的绕下床,去找出药粉和纱布处理她手上的伤。
      她忽然睁开眼,目光依旧发散失焦,朕下意识的问她还疼吗,她轻轻摇头,抽出手去摸朕衣襟上的血痕。
      “无妨,一会儿换掉就好。你的衣服还放在屏风后的箱子里。”
      她闻言扶着额头起身,径自走向角落里的屏风。
      朕看着她的背影,伸手将散落床榻的药瓶捡起。
      然后朕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她怎么还听得见?
      朕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
      朕庆幸她没事。
      但朕更怕她没事。

      屏风后传来水声和衣料的摩擦声,被血染透的衣袍落地,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那样的空灵发散,那样的深不可测。
      朕强行稳住心神:“你还听得见?”
      她没有马上回应,微微上前半步:“你嗓子怎——”
      她没有说剩下来的话,用手抵住喉咙,轻轻的“啊”了一声。
      然后一声又一声,逐渐加大音量,直到变成尖叫和嘶喊。
      她确实听不到了。
      她之所以知道朕在说什么,是因为共生十几年所培养的默契。
      朕心如刀绞,扑过去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她忽然诡异的安静下来,一手点在朕的心口,抬起头将下颌搁在朕的肩膀上。
      朕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写字……吗?
      呵,哪怕是在这种时候,她还是比朕要冷静聪明。

      我无法再像你一样了。
      你不需要再变成我。
      她看了那竹简片刻,全身的肌骨瞬间放松下来。朕静静的拥着她,莫名的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察觉出一种释然和解脱。

      她离朕更远了。
      失去听觉后她依旧对朕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她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用同样的姿态望天,只是愈发的静,似乎已经完全沉入了那个朕不知晓也触及不到的世界里。只有在朕呼唤她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看上一眼。
      她看人的眼神也愈发的散,从空洞无神退化成飘渺,似是在看你又似什么也没看,如水上浮萍,空中杨絮,若即若离,抓也不住,搅也不散。
      朕拼命的想要留住她却不得法。明明她一直都在身边,朕却总觉得自己正一点点的,无法逆转的失去她。
      这是朕自作自受,但朕绝不后悔。

      她的声音开始退化,丧失了原本的音色,开始变得含糊不清。她本就不常说话,等朕注意到这一点时,她已经连声音都快要发不出来。
      朕没想连她的声音也夺走。
      朕去看楚姬教扶苏说话,楚姬一遍一遍的说,扶苏就咿咿呀呀的跟着重复,一边重复边看着朕笑,最终从断续的声调里拼出一句“父王”。
      朕感到震撼和欣喜,下意识的抬起头想要与她分享。
      她依旧蜷缩在檐角的阴影里,仰头望着屋顶的瓦片,纹丝不动,仿佛一尊石雕。
      她已经听不到了,朕该如何让她重复朕发出的声音?

      朕决定做一件危险的事情。
      朕将她的手放置于朕的咽喉,感受到她微凉的指尖压迫着颈脉的跳动。她的指尖和掌心有着常年练剑的茧,这样的手,若是用力,可以轻松的扭断朕的脖子。
      那又如何。
      共生十几年,朕早就把自己的命交给她了。
      朕就这样一遍一遍的教她,通过口型,下颚的肌肉以及声带的振动。朕一遍一遍的教她,一夜又一夜的机械的重复着同一个字。她就坐在对面面无表情的看着朕,空洞的瞳仁中清晰的倒映着朕的脸。朕的心仿佛也被挖空了一块,从中油然生出一股巨大的荒诞和无力感。
      她根本就不在乎啊。
      她什么都不在乎。
      朕感到无与伦比的寒冷和绝望,这时她忽然动了动,微微仰起脸,有些含糊的重复了朕一直在教的她的那个字。
      朕几乎要哭出来,倾身过去拥吻她的额头和眼角。她将手掌贴到朕的心口,逡巡撩拨,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
      她对说话真的就这般没有兴趣?
      朕捉住她的手,压抑住心中的欲念叫她别闹,她歪着头看朕,片刻后忽然点了点头。
      她是什么时候学会读唇的?

      在朕尽力弥补她的时间里,前朝也一直都没闲着。朕一方面纵着嫪毐自以为隐蔽的培植出足以与吕不韦相抗的势力,一方面派人假作门客暗中挑唆,待两人势同水火,再借成蟜叛赵一事,表明朕要亲征讨伐。
      成蟜可真是朕的好弟弟。他闹这一出,既可以让朕名正言顺的在郊外大营屯驻人马,又能顺理成章的下发“为保后方安定,临行前要使少府重新查一下内史地区的山泽林顷”这一召令。
      当然,朕既未亲政,此事自然是全权交由仲父打理。
      然后朕就等着,一边等一边与心腹设计排兵。待前朝暗流汹涌,剑拔弩张之际,朕提出要去秦国旧都雍城举行冠礼。
      章台宫,在雍城。
      那是太后和嫪毐的地盘。
      好巧不巧,吕相近日也查到了雍城。

      临行前朕派遣盖聂去往昌平昌文二君所在的大营,他是个杰出的剑客,更是鬼谷弟子,一门之中出过苏秦张仪孙膑庞涓。
      一旦事出突然,他知道该怎么做。
      “王上身边的保障……”
      “无妨。寡人不是说过,”朕转头看向御车内:“先生剑艺高超,但咸阳宫里,藏有现世最锋利的剑。”
      御车内一片昏暗,重锦织就的车帘掩盖住日光,她抱剑坐在角落里,双目失神的望着前方,颈间的白布绷带几欲松脱,也不知道伸手去紧一紧。
      朕不禁暗暗摇头,难怪盖聂会放心不下。

      朕放松布防,以身做饵,召吕相前来回以少府事。太后与嫪毐为免吕不韦暴露他们囤兵造反的事实,盗了朕的王印先行动手,劫杀对方不成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路杀来了朕所在的蕲年宫。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唯一的误差是吕不韦狡兔三窟提前走脱,他们早到了一盏茶的功夫。
      这倒不妨事,毕竟还有盖聂在。再者太后是朕的生母,总会让朕说几句话,拖一拖时间。
      但我的影子并不知道这一点。
      她提着天问走出门去,于石阶上击杀如蚁潮般源源涌现的叛军。
      飞矢略过她防守的空隙朝朕奔袭而来,她明明未看着这边,却蓦地伸出手指夹住,桑木剑杆拖着指间的皮肉前行寸余,终于止住势头被她甩落在地。
      转瞬间又有三把剑袭来,身侧两把被天问打落,另有一把从背后至刺向她的脖颈,挑落绷带时她身形一偏,剑锋堪堪擦着脖颈刺入肩头。
      她伸手一抿被鲜血浸透的碎发,殷红的指尖顺带着拍了下耳朵,紧接着天问一旋,反手割断了那人的头颅。
      那是朕第一次看见她杀人,即便是这样生死相决的时刻,她的目光也依然游离着没有焦点。
      她的眼里没有任何杀气,被击中了也没有反应,她只是一味的挥剑、斩落,血与肉飞溅在她身上,与雨水泥汤没有任何分别。
      她拦在朕身前,半步不退,黑红的液体浸透衣角滴滴滑落,朕白衣煮茶,身前三尺,滴血不沾。
      她就这样,堵在门口,替朕生扛了一盏茶的功夫 。

      昌平君和昌文君终于赶到,朕的内应打开宫门里外合围一转攻势,叛军节节败退,嫪毐与太后被双双押至朕的面前。
      朕步下铺满断箭残肢的长阶走向他们,正如朕淌过那条充满算计与背叛的血路走向朕的王座。
      朕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一条条宣读过他们的罪状,命人将那两个孽种带上来摔死,一遍死不了就多摔几遍,直到死了为止。
      太后忽然发狂挣脱,扑过来抱着朕的腿哭。时隔多年她终于又一次叫了朕的名字,哀求朕看在同母的份上放过朕的两个兄弟。
      朕低头看着太后,她披头散发,脸上的妆也花得难看,朕只觉得万分疲惫,巴不得这一切都快些结束。
      朕似乎说了什么?
      哦,对。朕说的是:
      “朕没有兄弟,这两个不过是太后自甘堕落生下的野种。”

      蕲年宫之乱只是个开始。
      经此一役,吕不韦察觉到了危险,他知道朕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可以任他摆布,必然会发起最后的反击。
      另一方面,宫变时嫪毐与众人之前质疑朕作为秦王的身份。此事被有心人传扬开去,在民间流传发酵,逐渐演变为吕不韦献孕妾于庄襄王,借机将自己的子嗣送入宫廷。他之所以十几年如一日的辅佐先王和少帝,全是为了自己的亲儿子。
      朕冷静下来后,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这说的不是……春申君和楚幽王?
      难道是楚系那帮人做的?
      无论朕的名分如何,成蟜总归是先王亲生的,一旦朕身份存疑,他便可名正言顺的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回国。他自小与华阳太后亲厚,身上又留着一半楚国的血,自然比朕这个冷心冷肺的君王合他们的心意。
      原来如此。
      不过破局并非难事,只要朕杀了吕不韦。
      他是朕实现亲政,掌握国家的最后阻碍。
      杀了他,朕就能实现亲政。
      杀了他,谣言不攻自破。
      吕不韦,必须死。
      但现在朕面临着一个问题。
      她,就是吕不韦送给朕的。
      这个世界上与朕最亲近的人,是吕不韦送给朕的。

      “你究竟是吕不韦的人,还是我的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来看朕的方向。
      她在宫变中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透,阳光照在侧脸上,一副苍白贫血的样子。
      她为什么迟疑?她不该有迟疑的。
      难道朕与她这么多年,都及不上只与她有寥寥几面的吕不韦?
      朕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咬着牙又问了一遍:“朕问你。若让你在朕和吕不韦中选一个,你选谁?”
      她沉默片刻。
      “他、送我来,要我、只、听你。”
      真是聪明的回答。
      她也不该留了。

      她可以模仿朕的形貌字迹,甚至揣度朕的思维,是对朕而言最危险的存在。
      可朕舍不得她。
      朕需要找个理由说服自己。
      若她愿意为了朕去杀吕不韦自证,朕就允许她活下去,折断她的手指让她远离朕。
      朕会给她准备一场盛大的宫宴,朕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所有人都喜欢。
      她会跟着朕信得过的人,锦衣玉食的安养一生。
      哪怕代价是朕的余生都要悬着一颗心过活。
      哪怕代价是朕再也见不到她。

      她一向听朕的话,果然就按照朕的吩咐杀了吕不韦。
      可是她回来的时候,衣角被什么东西勾破了。
      这是她第一次失手。
      果然,吕不韦的死,还是动摇了她的心志。
      她不能再留在朕的身边,否则朕早晚会因自己的疑心杀了她。
      朕终于开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利刃割在朕的心上。朕说她做的不错,今晚的宫宴上,很多世家的子弟都会到场,看上了谁朕会给她做主。
      她微微仰起头,目光似看着朕也好似穿透朕。
      她没反应。
      她没答应。
      她真的明白朕的意思吗?她也不想离开朕吗?
      朕试探着问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看了朕半晌,忽然说出一个陌生的词。
      她一遍又一遍反复说着那个词,按着不同的声韵,从含糊到清晰。
      朕听得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番外 帝王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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