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咏叹》糖果之心

2、第1乐章 雨中

　　一颗利他林终于让袁夙夜撑过了一个疲乏且冗长的下午，她悠然地转头望向窗外，雨还在肆意的下着，仿佛永远不会止歇。
　　“夙夜，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曾雨萌敲敲她的背说。
　　“不了。”没有回头。
　　“你还是要回家自己做饭吗？”
　　“嗯。”依然没有回头。
　　“喏，”曾雨萌把本子放在袁夙夜的手边，“今天的考古学概论笔记。”
　　“谢了。”袁夙夜转身将它收进自己包包里，然后状似很不经意地轻指雨帘深处，问：“你看得见她吗？”
　　“谁？哪里？”曾雨萌偏着头顺她指的方向望去，“在哪儿？”
　　袁夙夜摇了摇头。“没什么。”
　　“夙夜，”曾雨萌将袁夙夜的身体扳向自己，“你今天怪怪的。”
　　袁夙夜微笑着说：“我每天都怪怪的，不是吗？”
　　“可是你今天特别的怪怪的！”
　　袁夙夜脸上的笑容悄然放大。“欸？这话听上去很别扭喔！”
　　“一点都不！”曾雨萌双颊微红，显然在为自己的一时失言而懊恼。“袁夙夜，你可不可以严肃一点？我是说真的，你再这样下去会受全班同学排挤的！”她一直一直很喜欢夙夜，因为她优秀却不张扬，洒脱却不失原则，但这些优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到，即使看得到也可能不认同，如果她不做出些妥协的话。毕竟这是个趋同排异的世界，比起棱角分明，人们更喜欢圆滑世故。
　　“哈哈，”袁夙夜忍不住笑出声，“你没发现吗？他们已经在排挤我了。”
　　“可……可是，你能挽回啊？”曾雨萌有些慌乱地说，“例如……你可以告诉他们，你真的在生病，他们会信的。这样大家就不会说你在说谎啦。”
　　袁夙夜挑了挑眉，她可不会单纯地以为事情会这样解决，更不会以为人们只是单纯的因为讨厌说谎者而讨厌她。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说的，没有必要徒增雨萌的烦恼。“可我不觉得那是病啊！我只是比普通人更贪睡而已。”
　　“那叫嗜睡症，好不好？”
　　“你说得太严重了。”袁夙夜伸出手去揉了揉曾雨萌翘翘的短发，眼中有着难得一见的温柔。
　　“一点也不！”她曾雨萌拒绝投降。
　　袁夙夜无奈地摇了摇头，无限宠溺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好、好，我承认我有病好不好？我真的真的有病。”
　　“你——你——”这下子曾雨萌反倒是没话说了。
　　袁夙夜抬起手在她粉嫩的小脸儿上掐了一把，然后迅速站起身走至门口，潇洒地挥了挥手。“明天见喽！”
　　“明天……”曾雨萌机械地回应，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间站起身对着已然空荡荡的门口高喊：“袁夙夜，你偷换主题！”
　　震天响的声音穿过幽长的走廊抵达袁夙夜的耳中，她苦笑了一下。
　　是啊！她在偷换主题。原本是在谈论如何让她更合群儿的话题的，而她却轻易地让话语终结在她是否有病的问题上。
　　要变得更合群儿吗？没那个必要吧？
　　如果没有太接近别人，就不会付出太多的感情；如果没有付出太多感情，就不会有太多期待；如果没有太多期待，就不会在失去后太过伤心……
　　所以，她是对的！不要太接近别人！
　　好朋友，有雨萌一个就够了！

　　袁夙夜回到家时，雨好巧不巧地停了。一只黑色犬安然地睡在鞋柜旁，在听到她开门走入的声音后它机警地坐直身子。
　　袁夙夜轻轻地拍拍它的头说：“小黑，我回来了。”
　　小黑温顺地低下头，享受她给予它的温柔。
　　“先吃饭，还是先散步呢？”她以自己的头碰碰它的头，轻声询问。
　　小黑偏了偏头，起身走到门前，用爪子抓了两下门。
　　“你还不饿，对吗？”她眺望窗外，蹙起眉头，“可是外面的雨刚刚停欸，万一再下起来怎么办？”
　　小黑低着头呜呜地叫了两声，不肯妥协。
　　“好吧。”她从鞋柜上方取了牵犬绳和雨伞，从包包里翻出MP3，左耳塞上耳塞，旋转门把手，低头对小黑说：“我们出发吧！”
　　从她家到环湖公园间有一条僻静的小路，只要空闲她就会带着小黑来这里慢跑，这一路除了几座可以上溯到清代的老宅院，还有一所以高升学率著名的中学——承衍中学。她每每经过这里时都会驻足朝里面张望，今天也不例外。
　　包包中的手机突然放肆地叫嚣。她将它掏出放在右耳处，从容地取下塞在左耳的耳塞。
　　“喂，小夜子，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来看我啊？”声音很是孩子气。
　　她唇角的笑意蔓延开去，说话时的声音却沉静一如往昔。“我有说过会去看你吗？”
　　“欸？可……可我现在的学校离你的住处很近哪！……来看一下又不会死……”
　　“拜托，我很忙。”
　　“可你却有时间遛狗！”对方不平的控诉。
　　“你在吃小黑的醋吗？”她笑问。
　　“当然。”理直气壮。
　　“喂，它只是条狗而已。”
　　“可你关心它比关心我要多！”
　　她觉得好气又好笑。“好了，我周末就会回家了。”
　　“可如果只有周末才能见到你的话，我转学就没有意义了，”对方有气无力地说。
　　“你转学本身就是个错误！”
　　“别这么说嘛，为了赶上这所学校的程度我已经很努力了。”
　　“所以我才说你做错了啊，比起这里，你更适合原来那所普通中学。”
　　“可……可我想就近照顾你啊！”
　　“是你想就近被我照顾吧！”
　　“嘿嘿，都一样啦！”
　　“一点都不！”耶？不知不觉间她竟然盗用了雨萌的口头禅。
　　“可、可……”
　　“别‘可’了，截止于此刻我们的通话共耗时一分十九秒，但你已经‘可’了六次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这代表你是一个极端喜欢辩解却毫无技巧可言的人。拜托，你是我哥欸，你难道还没意识到你为我树立了一个多么糟糕的榜样吗？”
　　“可……但是你学历比我高啊，你是大学生，而我只是中学生而已，另外我只比你早出生半个小时而已，不要榜样不榜样的说嘛，感觉很沉重欸！”
　　“袁暮风！”
　　“呃？”
　　“再见！”
　　“喂……”手机的另一头传来飘渺的错愕挣扎声。
　　她收起手机，唇边的笑意没有微减，反而加深了。
　　那样的对话是她宠爱哥哥的方式。宠爱吗？没错！对这个仅仅早于她半小时出生的哥哥，她会无缘由地给予他百分百的宠爱。
　　她微笑着抬头，笑容却在视线触及不远处湿淋淋的瘦小身影时僵在脸上。她们目光交汇的一刻她深刻到感受到对方心底的哀伤，那已经变得久远了的哀伤。她本能地握紧手中的牵犬绳，小黑也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安，扭过头来用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她。
　　“小黑，你看得到她吗？”
　　小黑依旧只望着她。
　　“你也看不到……”她低垂着眼，“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会出现那么一个人，他能够看到她，像我一样。”
　　她牵动绳子，示意小黑可以走了。
　　小黑迅速站起，配合她的步子走在她的右侧，沿着小路一直向前。
　　偶尔有人经过她和它身边时，会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因为他们很少会看到狗与主人并行的情景，她们看上去不像是一人一狗，反倒像两个拥有同样气质的人，高傲且沉静。
　　当她们穿过一片槐树林时，雨骤然袭来，她从包包里翻出雨伞，撑开，将它倾向右侧，此时小黑乖顺地贴行在她身侧，以更加细碎的步子配合她的速度。
　　有时她会朝不远处张望，以判断那抹瘦小的身影是否还在。
　　“按住他，按住他！”
　　树林深处传来男孩子们的叫嚣声，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和跌撞声。
　　她皱起眉头，朝声音的来处张望，遥遥地看到几枚碎乱的身影。她收起雨伞，慢慢向他们靠近，渐渐看清了正在发生的事：与数不清的肥皂剧剧情如出一辙，几名少年殴打一个男孩子。
　　她回头朝小路上张望，如她所料，在这样的雨天警察也会怠工。
　　如果符合一般剧情，应该会有个高大俊帅的英雄及时出现才对，可是别忘了，这是个无法创造英雄的年代，所以英雄不会来。
　　放眼望去似乎只有她自己和脚边已然湿了全身的狗还算可用。于是乎，她轻笑，然后从容地掏出手机，拇指快速地按键。
　　警笛声忽而由远而近地传来，慌乱了一群少年的手脚。“有警察！”“那还不走？”“快！”“等……啊等等我！”……人群中只有那个被殴的男孩子一动不动地躺靠在一棵巨大的槐树下。
　　当其他人都散去后，警察并没有出现，反而是袁夙夜从树后探出头来，撑开伞为小黑遮风挡雨。她牵着小黑迈步走到男孩子面前，蹲下身来。
　　“你能动吗？”她问。实际上她很怀疑这种可能性，因为他的情况太过狼狈和惨烈。额头被打破了，血混着雨和泥沙一起流下，模糊了他的脸部轮廓，微长的头发杂乱地贴附在脸上，更让人无法辨识他的模样，身上蓝白相间的条纹衬衫沾满了泥浆皱巴巴地贴紧他的身体，肩部肘部和腰部透出血来。
　　“我没事。”男孩子将目光移到她脸上，眼中闪过刹那的惊惶。
　　“要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吗？”袁夙夜晃了晃手机。
　　“不用，我没事。”男孩子说着站起身来，眉头由于来自周身的疼痛而不自觉地皱起。
　　“哦。”袁夙夜随着他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几乎是同时，小黑同步做着类似的动作，像是一场诡异的模仿秀。
　　男孩子没再理会她，而是径直朝林外走去，血水自指尖滴落，沉入泥中，消失不见。
　　“喂！”袁夙夜在他身后微笑着说，“如果你经常遇到这样的事，建议你下载一条与我一样的手机铃声。”
　　熟悉的警笛声穿过细碎的雨声盘旋于林间。
　　男孩儿嘴角轻扯，脸上呈现天使般纯真的笑容。
　　此时，袁夙夜弯身对脚边的小黑说：“他好酷哦！”
　　小黑偏转脑袋望向袁夙夜，嘴中发出两声不知是否定还是认同的呜鸣。
　　袁夙夜伸手抚弄小黑湿漉漉的绒毛，无意间瞥见一旁泥水中静静躺着的一枚胸卡。她随手捡起，抹干上面的污渍。当目光停驻在上面不足寸许的照片时，她隐隐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她视线稍移，落在照片旁两行宋体子上：
　　承衍中学高三9班
　　叶谨扬
　　原来与哥哥同校啊！叶谨扬，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她抬起头，发现刚刚的那个男孩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小黑，我发现我连那个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呢！有够笨吧？”
　　小黑甩了甩身上的水，朝小路的方向望去，似乎在提醒她现在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走吧！”袁夙夜把伞又向小黑的一侧偏了偏，迈步朝林外走去，刻意忽视身后那抹瘦小身影。

　　在稀疏的雨帘里伫立着的那个小影，与袁夙夜九岁生日那天一般无二。她总是大睁着双眼望向前方，充满了期待；她总是双手捣着衣襟，不安地等待；她总是湿漉漉水淋淋的站着，静静地站着，努力相信着某个人会临风穿雨走到她面前把她接走……
　　但如果……如果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来，她要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原来，在期待、等待和努力相信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深深的浓稠的化不开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