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具人生·已逝者的自白书》凌草夏

3、成灰

　　死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再伟大的人，没有了生命，也就只是一堆肉而已。属于我的那堆肉在焚化炉里迅速变成了一堆灰烬，然后被装进了一个黑色木盒子里，被任梦抱着。
　　我猜我的灰还温热着，任梦抱着应该也不会觉得凉。
　　但她的脸色看上去却冷得像北京冬日的河面，灰扑扑的，而她流泪的双目则像是河面上被凿开的两个眼，透着绝望。
　　此刻柳蕾没再哭了，任梦搂着我的骨灰盒，她搂着任梦。
　　鲁泉坐在一旁抽烟，满地烟蒂。
　　“鲁泉，你陪着小妹。”柳蕾让任梦坐在了鲁泉身边，“我去把手续办完。”
　　鲁泉抬头，他刚吐出一口烟，让他的脸显得很是模糊，那些浮在他脸上的烟又被他吸了进去，这才露出了他苍白的脸，有点胖的脸盘上全是胡茬。
　　也没待他说话，柳蕾就提着包走了。
　　剩下两人静静坐着，一个默默流泪，一个死命抽烟。
　　直到鲁泉把那包蓝娇抽得一干二净，他才暗哑地咳了两声，轻声说道：“我和他又好了，你不知道吧？”
　　他掏出一张纸巾，把任梦哭得乱糟糟的脸擦了擦，然后把她搂住，继续说：“你哥……他可真是个混蛋啊……都说祸害活千年，他怎么就死了？”
　　任梦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然后皱眉咧嘴哭出了声，刚才死板着流泪的脸上好歹有了表情。
　　我想她肯定是一瞬间想到了我以前和她拌嘴时的场景。

　　我总能惹她生气，然后她就会骂我：“你怎么就这么讨厌呢？”
　　“我就讨厌，怎么着吧？”我倒是眉开眼笑。
　　“我要告诉爸妈去！”她气极败坏。
　　我恬不知耻：“去告啊，去告啊，你就会告状，没出息！”
　　她跺脚，指着我鼻子骂：“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死了谁来气你啊？”我伸手捏她鼻子，被她一巴掌打在手上，“听说过没，祸害活千年，我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这下她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剩下我一个人瞎乐。
　　但笑了几声，却发现妹妹是真的生气了。
　　糟了，她不理我了。
　　“好妹妹，我错了……”我低声下气，“你笑一个呗，看你生气的样子真像一朵老菊花……”
　　我总是很嘴贱，通常会把她惹来哭笑不得，冲我一顿发泄，才算完。
　　这是这次，我没法对她说“对不起”了。
　　看着她“哇哇”地哭着，哭湿了鲁泉的肩膀，我也无能为力。
　　我真想再捏捏她的鼻子。

　　任梦胖了，她靠在鲁泉的肩膀上，脸上的肉都压变形了，和鲁泉的圆脸放一块，真像是一对兄妹。
　　她什么时候长胖了？细看鲁泉，他原来很少长胡子的白脸上也爬上了岁月的痕迹。我到底有多久没有看到过他们？
　　这时柳蕾办完了手续，回来了却只是靠着墙，远远地看着任梦和鲁泉。
　　她手里捏着那些单据，指甲穿破了纸张，扣进了肉里，她却浑然不觉。
　　我看着她，一种心痛的记忆被她的表情给唤醒了，这些汹涌的记忆让我现在有点承受不住。或许我不应再留在这里看着他们，而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把我这些生前的记忆全都妥善地倾述完毕，以免现在看到的太多，把我给撑破了。
　　那样，我这个任梁的记忆体也会烟消云散，那，属于任梁的“我”这个概念，将会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可是，却有股莫名地力量，牵绊着我，让我不忍离去。
　　我只有躲得远远的，遥遥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同时讲一些我的过去。

　　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一阵风吹来，我想起了过去的以往，那变幻的光影一幕幕浮现。
　　我看见了我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那些路过的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最终，我看到了我的家乡。
　　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
　　原谅我。

　　阳光下的一缕阴影消失了，但却没有任何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