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具人生·已逝者的自白书》凌草夏

2、这是我的葬礼

　　这是我的葬礼。
　　我听到柳蕾很轻声地说了句：“我以为等到三十岁还嫁不出去，就真能嫁给你的……”
　　她流泪的样子我见过很多次，惟独这次悄然无声。
　　眼泪随着她的脸颊滑落，垂在她下巴上，然后迅速蒸发，偶尔有几滴落在了地上，不留任何痕迹。
　　“任梁，你真该死。”这一声，她的音量很大，引得周围的人看了她两眼。
　　惟独那些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
　　我的妹妹任梦用纸巾为柳蕾擦了擦脸，挽住柳蕾的胳臂，轻声说了句：“柳姐，时间快到了。”
　　一旁的工作人员也恰到好处地看了看表，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说：“去见最后一面吧，快到点了啊。”
　　我妹妹点了点头。

　　火葬场的大烟囱冒着阵阵青烟，被秋风迅速吹散开来，裹着一些尘土的味道，弥漫在四周。
　　如果我还活着，那我肯定会把鼻子掩住。
　　我鼻子不好，在北京的这些年，我从没停止过对空气的抱怨。
　　每当我抱怨的时候，或者把鼻子遮起来的时候，柳蕾就会冲我翻白眼。
　　柳蕾是我女朋友，或者应该说她是我的红颜知己？
　　在我这残存的记忆里，我有点记不清，我和柳蕾到底有没有过正式确认彼此关系的时刻？
　　总之，我可以确认的是，她是我除了家人之外最爱的女性。
　　第一个发现我尸体的人，也是她。
　　那时候我的脸，可比现在躺在棺材里的脸，难看多了。

　　柳蕾提着两碗牛肉面，在门外喊着让我开门，喊了几声发现里面没动静，骂道：“任梁你头死猪还没起来？”她单手提着两只装牛肉面的袋子，边掏钥匙出来开门。
　　打开门后，她把两碗面放到门口的桌上，往里屋走，同时对我喊道：“你看你，害我自己开门，牛肉面碗里的汤都洒出来了！我说你在干什么呢？难不成死了？死了你也给我哼哼一声啊！”
　　这是我住在北京地铁十号线劲松附近的一居室，进了门有个门廊，右手边放了张条桌占了一大半位置，左手边先是厨房，然后是厕所，再往里便是集客厅卧室为一体的房间。
　　虽然我和柳蕾并没有住一起，但这个房间还是处处都有我和柳蕾的味道。此时的我——应该说是我的尸体——就躺在那房间正中的大床上，被子盖住了我一半的脸，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我的脚掌上。
　　柳蕾把电视打开，调到最高音，然后把遥控板砸到我屁股上，再一把拉开窗帘，让太阳光瞬间占据了房间。
　　“起来了！再不起来，面都要腻了！”她再次吼道。
　　而我依然没有动静，因为我已经死了。
　　可是她还不知道。
　　她躺在了我身边，伸手握住我的手，发现我的手凉得惊人，她嘀咕了声：“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
　　然后掀开盖住我脸的被子。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真不敢相信躺在那里的人就是任梁。”柳蕾对我妹妹这样说着，边说话，她边用手指轻轻触碰着躺在棺材里的我，“他看上去就像是个陌生人……”
　　任梦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的尸体，听着柳蕾的话。
　　“他的身体太冷了，而且很硬……眼睛也没有闭上，眼里空空的，怎么也照不出我的脸……”她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眉毛，“你看，他现在躺着，多像睡着了。”
　　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微微一笑，然后继续说：“那时我可能有十分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他……也许有半小时？总之，那一天真是好漫长……然后我打了120，挂了电话后，我又打了110的电话。”
　　我的妹妹任梦抱住了柳蕾。
　　“那天的时间真的好长，我一直等啊一直等，可是无论120还是110都没人来。别人都说人死了很臭，但那天我闻到的全是牛肉面的味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把那两碗面端了进来，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柳蕾的手收了回来，但眼睛依然注视着我，“我吃啊吃啊，吃了一碗还不够，把第二碗也吃得干干净净的，就像他平时吃面那样，把面汤也喝干净了。”
　　“真是好撑啊……”她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妹妹抱着她，大哭起来。
　　我记得那天，她后来给警察开门的时候，打了个饱嗝，脸色红扑扑的，带着笑。
　　可当她想笑着说话的时候，一张嘴，才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而脸上满是泪水。

　　我爸妈没有来北京。
　　我甚至不知道任梦有没有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
　　我也不知道当柳蕾给任梦打电话的时候，我亲爱的妹妹是怎样的反应。
　　现在，我所知道的是，她一个人来到这里，和柳蕾一起送我最后一程。
　　这和我活着的时候所想的场景差得太多……
　　万一我的尸体在焚化炉里化为灰烬，我现在的这一缕飘荡在世间的回忆也烟消云散了，那该怎么办？
　　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
　　我突然明白了我的妹妹，我亲爱的妹妹，从小就比我更勇敢的妹妹，谢谢你来接我回家。
　　我和我妹是双胞胎，我早了几分钟，是哥哥。
　　若是任梦早几分钟，是我的姐姐，那我的人生会不会就此改变？
　　从小到大，很多时候我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
　　很早之前我就跟柳蕾开过一句玩笑话：“要是我哪天出意外死了，千万不要告诉我爸妈，先打电话给任梦，她知道该怎么做……”
　　谁会想到，这一切都成为了现实？

　　旁边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各路亲戚朋友哭得惊天动地，相较而言，我这边可真是冷清。
　　在要把我的尸体送进焚化炉的时刻，赶来了一个人。
　　看到他，我真是开心。
　　是鲁泉。
　　我的死，任梦和柳蕾现在只告诉了几个人，其中并没有鲁泉。
　　在任梦看来，我和鲁泉在大二后就彻底闹翻了；而柳蕾虽然知道我和鲁泉这些年偶尔也通通电话，但也应该属于那种泛泛之交而已。
　　任梦和柳蕾告诉了我那些朋友们我在家乡的追悼会时间，希望他们到时候都出现。然后我死了的消息迅速扩展开去，那些认识我的，不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了有一个叫任梁的倒霉蛋死了。
　　我不知道鲁泉听到别人对他说“任梁死了”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我所知道的是，他打电话给柳蕾，然后问了我在京火化的时间。
　　没人想过他会过来，毕竟他在四川，到时候他参加在我家乡的追悼会，便可以了。
　　但是他却来了。
　　这一瞬间，让我记起了我和他之间的友谊是怎么样确定的。

　　我妹妹任梦总是很开朗活泼，在学校很受欢迎，而我则是一个性格有很多阴暗面的人，这一点在初中就表露了出来，导致我整个初中没有任何朋友。于是我刻意考到了另外一个学区的高中，在那里没人认识我，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不过，有性格缺陷的人，无论到哪里，人际关系都不会有太大的气色。更糟糕的是，任梦也不在我身边，我还得住校，看上去我的高中生活依然会是一片阴暗，除非遇见一个像鲁泉这样的人。
　　我和他起初只是因为看书的兴趣相似，所以有了一些聊天的内容，偶尔也会一起逃课翻墙出学校，到网吧里面玩一局CS。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我记得，最终让我觉得他是我的好朋友，是因为一场大雨。
　　男生宿舍在学校外，走到学校要很长一段路，因为学校所在的区是依山而建，那长长的路途中还有一座晃悠悠的铁链木板吊桥。
　　那日的雨特别大，我没有伞，同寝室的人也撑着伞走了，我只有眼睁睁看着大家一个个离开。
　　不知何时，就只剩下了我自己。
　　保安要关宿舍门了，于是把我也赶了出去。
　　我记得，那天的雨落到人身上就像是鞭子似的，街上没有人影，也不知道要穿越多少道水帘才能到学校。
　　走到吊桥前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人在叫我名字，雨声太大，直到我走到了桥头，才发现是对面走来的一个人在叫我。
　　鲁泉打着一把伞，看到我的时候说了句：“嘿，我还以为你被雨淋死了！”
　　冰凉的雨水里，一股暖暖的东西爬到我的心头，我记得这就是友谊的滋味。
　　“你才要死！”我跑了上去，搭住他的肩膀。
　　“嘿！我就上身还干着，别太靠近我！”
　　“兄弟你来接我就应该做好思想准备啊！”我一把抢过了伞，“打伞有屁用啊！走在这桥上，四面八方都是雨！”
　　“你个没良心的，把伞给我！”
　　“不给，就不给！”
　　“我真是瞎了眼才来接你的！”
　　“你来都来了，就别后悔啦！”
　　一阵风刮来，那把伞被吹走了，我被他一路追打着，到学校时，两人身上的水估计有一盆。

　　从没想过会有人来，会有人帮自己，这时候站出来的人，肯定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看到他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任梦一头扎进了鲁泉的怀里，大哭道：“泉哥……”
　　我当初和鲁泉闹翻的时候，任梦不知道骂过我多少次，只是当时我和鲁泉都太横，话说得太绝，闹到最后，任梦和鲁泉也断了联系。我想任梦之所以没有直接把我的事告诉鲁泉，也是怕鲁泉知道消息后的反应……不像她所期待的……
　　要知道，鲁泉和我家人认识了之后，他更像是一个兄长。
　　现在，鲁泉紧紧搂着我妹，然后冲柳蕾点了点头，接着把眼光移到了我的尸体上。
　　“你个大傻逼！他妈的怎么就死了？”他狠狠地盯着我，“我年底要结婚，你让我现在找谁做伴郎？”
　　对不起，可是，我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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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唔，请多多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