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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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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看向这边,隔着雾气,依稀映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眉眼。
此情此景,却如一幅水墨画,欣赏太久,又尘封太久,以致多年后再打开,灰尘簌簌,竟使人无法直视。
白卿远指尖一抖,随小童子一层层走上玉阶。直至踏进朱色小亭,才发现亭中人目光聚集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那片艳色无边的桃林。
酒不是名酒,不过是江南人家最寻常的女儿红,粗糙的褐色酒缸大喇喇躺在桌角。酒香却浓得扑鼻。男子依旧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形容,清风白袖将妖气敛去几分。他自顾自斟起酒,端起酒杯,自顾自一饮而尽,风流洒脱。却似乎又有什么不同。
依小狐的说法,这就是他一母同胞的大哥,冒名顶替他的洛水宫宫主,即墨之了。
即墨之忽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坐。”
白卿远硬着头皮坐下。
两人相对而坐,即墨之扶额看着他。酒仙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半晌,即墨之推给他一只白玉酒盅斟满,缓缓斟酒,直至盅满,才开口道:“酒仙。”
白小仙很有骨气地没吭声。
即墨之却不在意,只是漫不经心道:“酒仙可听说过三途河?”
白卿远犹豫一阵,还是低声念道:“碧落黄泉,地藏冥府,忘川一水,奈何三生。”
“忘川一水,奈何三生。”即墨之跟着喃喃重复一遍,又饮下一杯酒,面容有些冷寂,“不错,三途河是生死河,支流忘川乃黄泉与冥府分界处,河边有人做划船渡鬼的生意,河上一座奈何桥,有人只卖茶汤……”
白卿远听得一头雾水,心里暗自嘀咕,那茶汤难道说的是阴使孟婆煮的玩意?那汤自己出于好奇,倒是尝过,味道……唔,跟韶昌小时候煮的腊八粥有得一拼。难不成这个青丘之王品味独特,就喜欢这种重口味?
像是感知到他的想法,即墨之皱起眉道:“本王并未想问你孟婆汤,孟婆汤一喝,前尘往事尽忘,这本王知道。不过,”他扶额看着桌面上刻进去的棋盘,忽微微眯起长眸,“不过托你的福,这孟婆汤似乎对本王又不起作用了,这两天头痛间倒忽然记起,原来本王还曾饮过一次忘川之水。”
“忘川之水?”白卿远一惊,蓦然抬头,“你竟饮过忘川水?我不信,这绝无可能!”
这忘川水的来历白小仙与华阳仙君唠嗑时早已有所耳闻。且说华阳仙君身为名不见经传的药仙,却有个极打眼的仙友,即是南方鬼帝杜子仁。冥界以天齐仁圣大帝为至尊,五方鬼帝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南方鬼帝曾对华阳仙君提过一两次忘川之水,大抵之意便是忘川水毒,有魂魄能在其中浸泡千年而不灭者,方可保留前世记忆渡河,转世投胎。
“何以不能?”即墨之挑起眉头。
白卿远惊惶道:“忘川河内孤魂野鬼,蛇虫满布,水含剧毒。只得一滴忘川水,三魂六魄都会被腐蚀去一二,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当真跳进河里?”
即墨之若有所思,眼光投到白卿远身上时变得复杂难测:“不错,所以说托酒仙的福,本王亲眼看见自己跳下了忘川河。”
白卿远不住擦汗:“小、小仙怎么可能……”这妖怪跳忘川河,怎么会跟自己扯上干系了?难不成是自己何时发了疯,梦游推他下去的?可别说那死界冥府自己从未去过,那孟婆汤也是托阴使偷偷携到天宫的,自古忘川难过,连神仙也惧上三分,他又有多想不开,多想损阴德,还推别人下去?
“你果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叹。
不等白卿远再辩驳什么,即墨之伸出修长两指,轻揉眉心,不一阵,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白瓷酒壶:“这是你酿的缠梦,本王未喝完,还剩些许。”
见他又亲手替自己倒酒,白小仙登时领悟:“你要我也喝?”
“本王向来自私,前尘过往太多,总得找个人一同担着才好。”
白小仙怔了一怔:“没用的。酒仙专司酿酒,又怎会被自己所酿之酒灌醉。”
即墨之停下动作,黑眸看向白卿远,却是意想不到的惊讶与张皇。手一松,那白瓷酒壶自酒桌滚落到地,跌得粉碎。
“你从未跟我说过这点。”
缠梦的香气如梦似幻,飘飘渺渺散入桃林崖下,两人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即墨之面色阴晴不定,伸出的胳膊忽然一下勾住白卿远的颈脖,将他一把扯入自己怀中。
太过强烈的力道钳住酒仙动弹不得,刻薄凌厉的唇在耳边嘶哑道:“我一直不愿相信,可如今却无法不承认。你早就想到这点了对不对,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你自始至终都在骗我,对不对?”
白卿远胸闷气短,恍惚间只听那人反反复复地念:“你竟敢忘了我,你竟敢忘了我。”
这声音没来由地催得人心发慌,白卿远眼前一会闪过清风崖上执子对弈的黑白二人,一会又飘过大殿上方那个威严庄重的上仙在问自己可知罪,一时间脑中浑浑噩噩,满心只想推开身前这人,情急之下不由脱口而出:“即墨川!”
即墨之终于微微松手,正欲说话,眼神扫过白卿远胸口却忽然一紧,伸手便去拽那红线。
白卿远瞬间清醒过来,也来不及奇怪自己怎会叫那小狐的名字,连忙闪身躲避,低头见胸口微微透出一点白光,心下一凛,该死,这小狐倒是反应迅速,一听自己喊他就要跑出来了。
酒仙连忙按按玉佩以示安抚,后退数步靠上亭柱,与即墨之对峙,这才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即墨之一甩衣袖,冷声道:“你怀中藏着的,可是妖物?”
“不是!”说话间白卿远又凝起一口气朝后一跃落到几丈外的玉阶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即墨之冷笑一声,默默捏个诀,不过片刻白卿远胸口的凤凰玉挣脱开来,只听闷哼一声,狐狸即墨川显出原形,抓着脖子上的纯阳玄铁锁落到地上,全身白毛竖起,似是痛不欲生。
白卿远正欲上前去抱起小狐,却忽然感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再抬眼,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急促的命令:“快走!”
原来小狐出其不意,似箭离弦般拔地而起,竟猛冲到即墨之身上,正狠狠朝他脖颈咬去。巨大的白狐九尾虚张,周身笼着层淡淡的冰蓝色光泽,一声急啸,山间草木都跟着抖了两抖。
一时间风云如骤。
即墨之一个甩头,亦赤红着双目现出原身:“把酒仙留下,你我兄弟一场,我给你留个全尸。”
即墨川颈间白毛已全被染红,只露出尖尖狐牙,一个翻身将白卿远护在身后。
白卿远震惊,斥道:“你让开!你修为尽散,这是做什么?我尚有仙力护体,他还有东西在我这里求而未得,你何须如此送死?”
即墨川剧烈咳嗽几声,仰天大笑:“小神仙,倘若在下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救你一命,你以何为报?”
白卿远闻言登时变色:“你……你这妖狐太狡猾,你不想活,又何苦让我欠你!”
只是即墨之再不给他留时间,俯身扑上来,即墨川与白卿远同时反应。一个嘶吼一声,挺身与即墨之撕咬在一起,一个却是盘腿而坐,默念口诀。
即墨之突然明白过来,中途生生截住动作,瞳孔剧烈收缩:“晃仙,不可!”
一瞬间天光大亮,白虹贯日。明晃晃的白光包围在元神周围,从酒仙口中吐出,飞向即墨川。
白卿远心想,太白金星却说的是。
但世间种种因果,痴缠来往,一团乱麻。若解不了,又当如何?
他早就猜到,自己同那即墨之就是孽缘。既是孽缘,又是前世之事,自然是剪也不断,理还会乱。他听见那句晃仙,不是梦中那时那地的悠扬悦耳,只余恨。白卿远知道,这人恨他,恨自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恨自己偏偏又叫他一人想起,恨自己羽化历劫登仙而去,留他一人在万丈红尘滚爬。
但既是过眼云烟,多痛多恨也会随之时间飞散。酒仙心想,自己既可以放下,那为何妖君就不明白呢?
也罢,他放不下,我便助他放下。
下一刻,白卿远无力倒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即墨川还未明白发生了何时,已咬着即墨之滚到地上。
“妖狐,你且听着,我法器遗失,空有一身仙力无法使用。我以元神助你仙力,命你将即墨之拿下,记住,点到为止,不可杀生。”白卿远的声音忽然轻飘飘地落到即墨川耳中,他只感觉周身一暖,身上忽然有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