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歌》思兮彼方

16、第十五章

　　如这般稀里糊涂地过了几日。洛水宫宫主没来，白小仙伤势恢复了些，却越发忧心忡忡，坐卧不安。
　　原来小狐自那次睡去后，竟一直没有苏醒。最初白卿远只当它受伤过重，需要好好长睡一觉。然而接连三天那小狐都阖着眼一副呼吸微弱的形容，倒弄得白小仙慌张起来。几次试探其心脉，都觉得仿佛快要消失。也不知那铃铛是什么古怪玩意，竟可以吸收妖怪修为。

　　酒仙神色变幻半晌，叹口气，却还是捉了它轻轻搂在怀中。自己法力虽卑微得紧，却仍是仙气纯泽之体，护一只小妖元神自然不在话下。
　　小狐微微睁眼，乌亮的瞳仁闪过一道复杂神色，又闭目不语。

　　这日午后用过膳，聂小婷尖尖的发髻突然从门外露了出来，紧接着是张熟悉的小圆脸。
　　“白公子。”
　　彼时白小仙正托着小狐发呆，听见这句话，连忙用宽大的袖摆遮了手心：“什么事？”
　　聂小婷也不进门，只是支支吾吾道：“听说这边有个清风崖，崖边长了一大片桃树林。今儿个桃花开了，公子想不想去看看？”

　　白小仙兴致缺缺，心知这恐怕也是那个宫主的意思。只想摆摆手将聂小婷给打发走，可一抬头不经意看到她满面红光，心思转了转，却改了主意：“好啊，是现在就去吗？”
　　这话还没说完，白小仙就感觉手心的毛团不安地动了动。
　　聂小婷大喜，又踌躇道：“白公子，你身体还未好，可不可以带小婷在身边伺候？”
　　她是想看桃花吗？白卿远看她一眼，点点头，笑道：“那劳烦小婷姑娘出去等我一下。”

　　聂小婷刚刚关上门，小狐就扭动着身子爬起来。酒仙忙伸手去安抚，却见两只耳尖抖来抖去，小狐一撇头一张嘴，尖尖的白牙竟一口衔住他小指。
　　白小仙挣了两下居然没挣开，干脆放弃挣扎，抬起左手，就看一团毛茸茸固执地挂在自己手上。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呀，劲头这么大，看来前两天的虚弱模样是装给我看的了。”
　　“不许去！”小狐奋力跳回他手心，翘起尾巴，幼稚的模样配着低沉严肃的男声，滑稽得很。
　　“嘘，不要急，”白小仙以手抵唇，笑吟吟道，“我正好借机会去探探风头，咱们好逃出去。”
　　“不行。”

　　白卿远愣了愣：“为什么不行？”
　　小狐喘息一阵，才慢慢道：“我总觉得其中透着什么古怪。”
　　“哪里古怪？”
　　小狐眯起眼，顿了顿，又仰头道：“他若当真要吞你元神，完全可以在一抓到你的时候就杀了你吞掉。可他留了你一命，还好吃好喝待你，更容许你慢慢恢复内力修为，今天居然还让你出去，这是为何？”

　　白小仙沉默不语，面色渐渐发白。
　　回想起当时坐在大殿最高处的白衣男子，凌厉如浓墨的眉眼看向自己时，那个眼神，就像已将自己从里到外，从前世到今生都尽数看透。他叫他晃仙，他问他自己是谁，他轻描淡写地说他等了他整整五千年。
　　那些于记忆深处白茫一片的梦境，像是一瞬间忽然落了那么两三点墨迹，于是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了。

　　“仙君，”小狐晶亮的狐狸眼深沉如渊，“你实话告诉我，兄长他……跟你说过什么？”
　　白卿远打个激灵，打消脑中飘远的思绪，勉强道：“没什么。”
　　小狐若有所思地观察他的表情，忽然眼中一紧，冷声道：“你既不告诉我，那便不许去。”

　　“你……”白小仙听他言辞强硬，正欲斥责两句，一低头却见它专注地望着自己，眼神纯净如水，不似赌气，也不似玩笑。一时间竟也不觉得气恼，只是摇摇头，叹息道，“小妖，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你能懂什么？这亦不是你能对付的。”
　　他半俯身子，将小狐搁到桌上，长发从肩头倾泻到狐狸雪白的绒毛上，带着淡淡幽香。
　　又微微一笑道：“我再不成器，却横竖也是个神仙，自己造的业，还须得自己解。”
　　说着转身就要走。

　　真是打肿脸充胖子！
　　“你！”小狐深吸口气，胸口郁结，本打算不理他。可眼看他慢慢走远，心里却又急得不行。自己想要逃出这洛水宫只有依靠他。这个猪一样的战友要是稍有差池，自己可……情急之下一缕鲜血竟顺着嘴角流下，它道：“你等等！”

　　不等白小仙回头，小狐纵身一跃，竟跳上他肩头，又一借力，轻轻巧巧落到他堪堪摊开的手心。它晃晃身子，低声问他道：“你当真要去？”
　　白卿远笑道：“不过看个桃花而已，没事。”
　　“那带我去。”
　　白小仙瞪大眼睛：“什么？”

　　小狐道：“我已经被他打散了大部分法力，只剩下一点。我散了它，妖气会很弱。你把我变成个物事随身带着……这点法术总还是有的吧？没问题的。”
　　小狐飞快说完，默念几句法诀，一道极细的金光从铃铛里流出，像有了生命似的一般死死缠上小狐的脖颈。它痛苦地倒下，在白小仙手里无声地挣扎着。
　　这回轮到白小仙急了：“你先停下！”
　　真是愚蠢！这小狐狸原本就是重伤，这样一弄，若是中间有任何差池，恐怕就没命了！

　　“快点……快点……不然我就……”没命了。小狐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白小仙不再废话，连忙捏个诀将它变作一枚玉凤凰，原本颈上的铃铛化作尾羽一点金色，倒是颇有金镶玉的架势。
　　“公子？”
　　屋外是聂小婷有些担忧的声音。
　　“这就来了。”他将玉佩别在腰间，刚走两步，感觉玉佩随着衣摆颤悠悠晃了两晃，心里咯噔一跳，还是拆了下来。

　　“你啊……”白小仙盯着玉佩片刻，用指尖轻抚表面。
　　真是多事。
　　其实它在不在真的起不了太大作用，只是没想到这小狐会……
　　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白小仙终于僵硬地扯出红线套到自己脖子上。稍稍扯开些衣襟，红线抚过搭上锁骨，冰凉的玉佩贴上胸口肌肤。暖暖的仙气逐渐聚拢，带着酒仙身上淡淡的气息，玉佩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虽然很窘迫，但是如果放在胸口这样仙气最盛的地方，它应该不会有事吧。

　　荒唐，忒是荒唐。他想。似乎前一刻自己还在昆仑墟与华阳仙君看戏品茶，这一刻，竟与一只妖怪如此亲近。这一瞬间急转直下的激荡情绪，和之前平淡得无心绪起伏的神仙日子对比，一下子显得如同做梦一般不真实。
　　想不明白，它不是过去只会跟自己恶作剧吗，它不是一只小小的、尚且连自己性命都顾不了的狐吗。
　　白小仙整理好衣襟，一想起这只小狐如此亲密地趴在自己胸口，脸上登时有点发烫：“我容你胡闹，只、只这一次。”

　　出了门，小童子已等得有些不耐烦。只带着他和聂小婷七拐八拐出了囚房，一推门，眼前忽然一亮，竟是鸟语花香，溪水潺潺的一间庭院。
　　几名变作人形的狐女着粉色蓝色的绫罗衣裳，纤纤细步，正聚在一处捏小扇扑蝴蝶。嬉笑声映着远处青峰山岚，此处有千种风情，却无人可说。

　　有女子眼尖，朝这边挥手，如莲藕的手臂上带着的玉镯悠悠晃动：“喂——那边的小哥，要不要过来帮姐姐捉鱼？”
　　连聂小婷这样的江南女儿也看得有些发痴，可这样浓重的狐媚术只会让白小仙远远躲开，以免闻到的妖气太多不停打喷嚏。

　　小童子也不搭理她们，黑着脸自顾自朝前走。绕过几条小径，跨过四五座小桥。人间四月，正是最美的时节。青青小荷，翠鸟鸳鸯，春光明媚岂是一眼能看尽的。纵是白卿远这种长年在天界的神仙，也不禁为这种生机勃勃的景象动容。

　　又是一条铺着碎石的幽径，竹林掩掩，松柏苍苍，却是延伸向上的。遥看尽头，只怀疑要山穷水尽，忽然走过一个急转弯，眼前豁然开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天呐，好美！”
　　聂小婷欣喜地惊呼。

　　白小仙停下脚步。
　　西王母蟠桃园的桃花林他不是没见过，大部分美是美，却总是一成不变，沉沉的好似死物。可如此热烈的灼灼桃色，随和风微微摆动，好像有了七魂六魄、喜怒哀乐一般活了过来，一时间让天地都失了颜色，当真是始料未及。

　　此时此刻，酒仙的手竟毫不察觉地颤抖起来。
　　让他感到震撼的并不是这片桃花林。
　　透过微风，他听到了海浪声。一阵一阵，不徐不疾，伴随着大雁偶尔的鸣叫。

　　那我就循着醇香，再去自投罗网一次。

　　“桃花林前面就是清风崖，那里有个小亭子，我们要不要过去歇歇？”小童子忽道。
　　“好。”
　　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给出这个回答。

　　越朝前走，梦里的场景越来越清晰。
　　桃花飘洒，香气四溢。春光旖旎，云海碧波。

　　拂去满树枝桠，再抬眼，只见清风崖的朱色小亭里，静静坐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