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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夕照难掩丽容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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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亦无话可说,只怔怔望着公子澜。
这眉目昨日没仔细看,现在这样近在咫尺,似笑非笑的时候眉眼间倒是与连昭有几分神似。
而且这话似乎是连昭也说得出口的,只不过他的语气会更加柔婉一些。
忽然之间,师亦觉得自己在现代世界并不是无一人可留恋的。
或许是被看得不自在,公子澜将耳侧的头发捋到后面,皱了皱眉,“你在看什么?哪里没洗干净吗?”
“没看什么。”师亦收回自己的目光,抿了抿嘴唇,喉咙动了动,转身爬出了温泉池。
后面的公子澜望着言辞有些古怪的师亦,心中甚是不解。
被人说这样的话居然没面露不悦。
出门前,王兄千叮咛万嘱咐,要对师长宿当作师长父亲般敬重,但他偏想反着试试。
看来这副时常对人严厉的皮囊下,确实有着过人的气量。
与其说器量,不如说那张脸上更多的是不在意。
还是和从前无二。
师亦整理好东西,还没踏出房门,就听到夕柳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先生,不好了!外面......”
“外面怎么了?”
“来了好些人......”
“谁来了?”师亦狐疑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往外走。
才走到廊下,便见院里杵着几个形色各异灰头土脸的陌生人。
一看师亦走出来,立马上前争相行礼。
“先生,我王听闻先生要下山,特派在下来迎接~”一个束巾褐衫的年轻男子率先开口道。
“你的王是......”
师亦不解,这些人看起来并非是与公子澜一道的。
而且这些人是怎么找来的?
“我王是荀国之主......”
“荀国......”师亦还在大脑中搜索,公子澜好像是说过有这么一个国家。
“先生,在下是惠国使者,希望先生能襄助惠国。”这回说话的是一个身形颀长,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即使身披风尘,依然能窥见他不同于别人的飘然气质。
这人话刚落音,人群中悠然响起一道干净明亮的声音,“先生,可否借地方梳洗一番,待洗净污垢之后再来正式拜见先生,请先生务必听一听我王的请求。”
这与旁人格格不入的话引得师亦不禁多看了两眼,这名男子大约二十五六岁,俊眉朗目,身着杏色锦衣,相比较其他人满身的狼狈,他周身则显得格外的整洁明净,额边虽因长途跋涉垂落了几缕碎发,但依旧风度翩翩,气态雅致,哪里还需要梳洗。
即使如此,面对对方恭敬有礼的姿态,真挚的眼神,师亦只得朝夕柳点头示意。
“公子请跟我来。”夕柳很快接过了话。
“多谢先生,多谢姑娘。”他拱了拱手,拂衣而去。
师亦还没搞清刚才那人的来处,又有豪爽的笑声随着一壶酒飞向他,“师先生,豪宗相邀,若有兴趣,便同饮这壶酒!”
只听“嘭”的一声,酒塞崩开,一阵酒香立马在空中弥漫开来,敞着口的酒壶掠过各人头顶,看似随手一抛,中间竟滴酒未洒。
“先生,请笑纳!”
师亦站在原地,只闻声不见人,酒壶飞冲而来,近在咫尺,他条件反射去接。
随后“哗啦”脆响,酒壶应声落地,碎成一片,酒也顺着台阶流了一地。
他失手了!
这下,只剩下尴尬,以及沉默。
“你不愿去豪宗,也不能摔我的好酒啊!”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已经蹲在碎裂的酒壶边连连叹气了。
好快的身法!
谁也没看见他是从哪里出来的。
师亦见对方低着头目不转睛盯着地上的酒伤怀,忽觉有些愧疚。
“实在抱歉,我不是有意......”
“唉,罢了,先生既已拒绝豪宗之邀,就此别过。”说罢,身姿一闪,很快又消失在视线中,师亦也只隐隐瞥见一个高大劲瘦的背影。
“当年有先生指引,焦国已今非昔比,以后若有先生相助,我王必会成为九州霸主.......”
“先生当选惠国......”
“荀国......”
师亦看着一众殷切的眼神,突然有点头痛。
受宠若惊之外又惊惶心虚。
他何德何能,能一次收到众多大厂offer。
哦,不,他师亦是没这个能耐,但师长宿确实有。
身处这样众星捧月的境况,师亦却萌生了退却之心。
虽然受欢迎是好事,但各国国君发来入职邀请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王权竞逐之下,他这个假货迟早会露出马脚。
被解雇倒还算轻,怕只怕到头来性命难保,客死他乡。
“哟,不过是沐浴的功夫,竟来了这么多客人!”众人还在各执一词时,公子澜忽然走了出来,他负手立在廊下,长发束冠,玉带白袍,器宇不凡,英挺的五官褪去昨天少年的爽朗笑意,眼角又流露出月夜下冰冷如刃的视线,一一扫过各国来使,在晨间的雾气里竟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荀国来使望着眼前的年轻人,打量片刻徐徐道:“如此气宇非凡,莫非公子是姜国的......”
“原来是一群跟屁虫,你们手脚倒还挺快。”公子澜毫不留情低地嗤道。
显然,这群人都是追踪着公子澜的足迹而来。
“二公子此言差矣,师先生与各国之人皆有交情,也不是唯有姜国才能请先生出山,况且听闻当年是姜国把先生驱逐出王宫,如今又上门来求,若是先生入我莘国,绝不会有此事发生。”此刻,方才说要梳洗的年轻人与柳儿一同走了出来。
虽还是身着来是衣裳,但洗去尘埃,更加神采出众,白璧无瑕。
“在下云无翳,奉莘王之命,请先生出山。”他转身朝师亦郑重行了一礼。
这一礼险险让师亦的双腿都站不住了。
他的本意只是下山游玩,如今却落得骑虎难下。
他看了一眼公子澜,又瞥一眼云无翳,最后放空了大脑,望向了远方。
晨风吹过耳际,拂过发梢,挠得中庭的树叶飒飒作响,世界从没如此安静过。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你应该不会听信别人一面之词吧,当年之事,只要回到王宫,王兄自会给你一个解释。”见师亦不说话,公子澜恐他改变主意,于是踱步到旁边,沉下声道。
师亦其实根本无暇思考这些话,但看公子澜煞有介事的模样,故作深沉答道:“喔?是吗?”
如果真有其事,此番若是随他去姜国,恐怕情况复杂,若是不去姜国,又能去哪?
荀国?惠?焦?又或者给他印象不错的莘国?
可这些国家都指望着师长宿下山能帮他们指点迷津,若是真要选,他倒是觉得刚才喝酒的那位不错,没记错的话是豪宗?
虽然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国家,但如果来使是刚才那样潇洒豪爽的人,那么这个地方的风俗人情也应该更合他心意一些。
偏巧那人走得快,来无影去无踪。
公子澜不再答话,转而对众人道:“万事也要讲一个先来后到,先生昨日已答应随我下山回姜国,各位请回吧。”
云无翳道:“那也要看先生意愿,若姜国问心无愧,何不让先生自己选呢?”
说完,数道目光齐齐汇聚于师亦身上,盯得他喘不过气。
眼见局势焦灼,公子澜上前一步道:“我与先生有话单独一叙,到时候无论先生选谁,我都绝不阻拦。”
“这......二公子请。”云无翳道:“只不过等二公子说完话,我也有话与先生说。”
公子澜道:“可以。”
师亦皱皱眉,还没开口便被公子澜拉走了。
“先生......”后头的柳儿看到两人往院外的悬崖边走,便也满眼担忧地追了过去。
三人站在悬崖边,山风飒飒,缠绕在山边的雾气似乎更浓重了些,师亦强忍着不往山下看。
“你要跟我说什么?”
就不能在屋里说么?一定要站在悬崖边?
公子澜站在崖边没动眺望着远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他一本正经道:“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嫌挖路太慢,所以挖了一点,后面是我自己爬上来的。”
师亦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说这种事情,惊讶道:“什么?”
这么高的山,能爬上来不合理吧。
可是再转念一想,他的灵魂都重生到别人身上了,去TM的合理!
这个世界的存在本来就不合理!
“我没骗你,挖一条路耗费时间太长,所以我只带了一百精兵上山,但最后,到达这山上的就只剩我们几个了,若非如此,王兄必定亲自来迎。”公子澜眼神示意了不远处立着的几个侍卫。
“那你打算如何下山?”师亦有些惊恐。
“呐,你看,山下往西有一条河流,我们上山之前查看过地势了,这条河离河口很近,河口是浅滩,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掉进河里,不出意外地话我们会被河流冲到浅滩,这是最快的下山办法。”公子澜站在崖边,宛若一个军师,头头是道地分析目前的状况。
“就算如此,这个高度落水,无异于摔在坚硬的平地上......”就算别的不懂,但这点基本常识他还是明白的。
跳崖不死是小说电视剧主角的待遇。
普通人就算真不死,也得九成死吧。
“放心,相信我。”师亦话还没说完便被公子澜打断了。
听完公子澜的话,他双腿已经开始止不住的发抖了,却还要强装镇定,“如果出意外呢?”
他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打小与水八字不合,无数次掉落水中,都是命悬一线,所以后来都尽量远离水边。
“那也无妨,我已经派熟悉水性的人在河流沿岸把守,即使我们有个意外,我们的人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我们解救出来,为了及时处理伤口,我也安排了宫中最好的御医候着。”公子澜沉浸在自己完美的计划里,绘声绘色地说道,随后转过身,一脸求表扬的神情看着师亦。
“二公子想得真周到。”师亦摇摇头,转身就要往回走,“不过我看这回下山,也不急于一时。”
公子澜侧头看了一眼院子里一众虎视眈眈的使者,伸手紧紧拽住师亦的手腕,压低声道:“我别无选择,你也别无选择,柳姑娘你说呢?”
夕柳平静道:“先生去哪儿,我自然追随。”
师亦有苦难言,如果是这样下山,他宁愿老死在山上。
“二公子这是要强人所难了。”
“强人所难又如何?虽然你非是我的老师,但我自认为我是与你最相似的人,我认识的师长宿不会为这点事退缩。”
这一句话竟让师亦哑口无言,思绪茫然。
还未等他向客人道别,还没来得及最后再看一眼住了多日的庭院,只听公子澜道:“柳姑娘,跳!”
就这么猝不及防,人便掉了下去,师亦再度反应过来时,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吹过脸颊,像一把利刃,一道道划过脸庞,痛得他龇牙咧嘴,连心脏也要蹦出来一般。
纵然心里有一万句埋怨,此时此刻,他却什么话都不想再说。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快速地下落,仿佛要坠入无尽的深渊,索性紧闭着双眼,等待着落入水中,心情也从最初的惊恐化作了某种即将解脱的松快。
他们跌入云层,又穿过浓雾,渐渐地,寒气退散,随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那是与山中不同的空气,还有一丝亮光,似有似无。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只听扑通几声,几人纷纷从高处跌入水中,水面溅起浪花。
师亦鼻耳口中灌满了水,也睁不开眼,喘不了气,他只能在水中挣扎随着波浪沉浮,衣服也紧紧地贴在身上,随后就听见哗啦啦有人下水的声音朝他这边来,然后眼前一黑,只觉得难受,没了知觉。
“长宿,长宿......”无边的黑暗深水之中,隐隐约约中只听见有人唤着师长宿的名字。
啊,叫的是师长宿啊,他是师亦,那就不是叫他了,还可以再继续睡会儿了。
“长宿,长宿,长宿......”有人在他耳边焦急地轻声呼唤,一遍一遍。
声音一开始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但似乎又愈来愈清晰,师亦心中也愈来愈明朗。
对哦,他就是师长宿,他还以为从渡凌山上跳下来死定了,但是是谁在叫他呢?
难不成是阎王或者黑白无常?
声音似乎不是柳儿,也不是公子澜,而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声线细腻温柔,嗓音清晰却听起来有些虚弱,仿佛声音稍稍大一点便会令他体力不支。
声音可真好听,师亦迷迷糊糊地呢喃着,渐渐睁开了眼睛。
“你终于醒了。”看到师亦醒来,床边的男子似乎颇为激动,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红润。
师亦定睛看清床边的人,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着一身霜色衣裳,身形削弱,黄绣抹额,柔发披散,只是挽起一半用丝带束起,耳边垂落几缕发丝,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气色更加虚弱。
本是极好看的长眉凤眼,却眸含九曲回肠万般哀怨,没有血色的薄唇欲动未动,只是这样凝视着师亦,似乎能看见他心底的深情自心间涌入眼眸直至要溢出来。
师亦直视着眼前长相俊美的男子,却是如黛玉一般的病态美,薄薄的肩膀,纤细的手腕,似乎轻轻一捏便会碎裂。
在与眼前的男子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心底却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说不清辩不明。
“长宿,你可算醒了。”正在此时,公子澜推门而入,看到醒过来的师亦兴冲冲地走过来问。
师亦将目光投向公子澜,略微欠了欠身,点点头,“二公子。”
“你还是躺着休息吧,没想到你如此体弱,一入水便咕咚一声不知了踪影,吓死我们了,幸亏柳儿眼疾手快,将你的衣服抓住,这才没沉下去。”公子澜走过来站在床边,笑着与师亦解释当时的情况。
师亦有些不好意思,虚弱地笑了笑,“是我太没用了,柳儿她没事吧。”随后转而望向另一个男子用眼神向公子澜询问道:“这位是......”
“柳姑娘无碍,太医瞧过了,说是休养几日就好了。”公子澜郑重地介绍道:“这位就是姜国的王,我的王兄。”
“王上......给王上请安。”师亦连忙欠着身子给旁边的男人行礼。
原来这就是公子澜先前提过的王上,既是这样,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还是如从前一般,称呼我子怜吧,老师。”一旁的男子缓缓开口,眉间似乎有化不开的哀愁,语气淡淡地,轻声细语,却始终笑着,那笑却不知怎的让人有些心疼。
“王兄......”
公子澜欲说些什么,却被公子怜挥手打断,“二弟,你先出去吧,我想与老师单独说说话。”公子怜不紧不慢,语调平缓,示意公子澜出去。
“是,王兄。”公子澜眉间似乎有些微顾虑,但最终蠕动了一下嘴角,没有说话,退了出去。
师亦有些为难地咬了咬嘴唇,公子澜怎么就出去了,留下他和这位姜国的王,该要说些什么。
“长宿,你当真是不记得我了......”公子怜似乎并不知师亦心中所想,低垂着眼眸开口道,眸子似乎黯淡无光。
师亦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可是却不知如何开口,“我......确实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
此刻他特别希望能有人给点剧透,或者剧情攻略,指点一下迷津。
“或许,是我太过去执着于过去了。”公子怜站起身来,背对着师亦,似乎是喃喃自语,语气里透着一丝绝望和泪水。
师亦道,“虽然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可是如今我还是回来了不是吗?”
他想,不管以前的师长宿和公子怜有什么恩怨,现在的他还是得极力挽回一点好感才行。
毕竟他往后还得活下去。
而且他觉得要是再不说点什么让眼前的男人打起精神,这个人似乎便要彻底被摧毁了。
只不过能令这个一国之君如此挂怀,两人的关系确实不简单。
目前来看,师长宿的出场配置过于完美,才这么一会儿,这么多人都围着自己团团转,仿佛是颗珍宝,而且达成跳崖不死成就。
除了主角,谁还能有这种待遇?
这就是天子骄子?
这就是龙傲天剧本?
师亦忽然有点被命运之神眷顾的受宠若惊之感。
“你好好休息吧,我晚些再来看你。”公子怜的声音一字字低沉微弱了下去,直至没了声音,说完,便踏着小步迈出门去。
公子怜推开房门往外走,正好迎着夕阳。
好久没有见到阳光了,师亦看着公子怜修长削弱的身影在夕照中,似乎摇摇欲坠。